夏末最后一场大雨，终于是一把把整个北京推入了秋。

因为下雨，天色也暗得格外早。原本铺在柏悦酒店门口的红毯也都提前收了起来，两边护栏后面围着的粉丝们还是不死心，依然举着条幅在雨里喊着韩俊杰的名字，竖在一边的几面应援花牌也早已被风雨摧残得斑斑驳驳，粉蓝色的花瓣被风吹起来，不由分说糊了刚开过来的车一窗户。

车停了下来，正微微阖着眼睛养神的周衍睁开眼，从后视镜里看了看司机：“怎么了？”

酒店方面跑过来两个穿着正装的门童，撑着伞到车前跟司机低声说了两句，司机这才回过头来：“周总，路都被粉丝堵住了，要不您就从正门进去吧？我绕个路再把车停到地下去。”

周衍闻言不禁皱了一下眉头，抬腕看了看时间，倒也没说什么，微微点了点头。

两个门童赶紧替他打开车门，一把大伞立刻撑到了他的头顶，另有一个保安模样的马上过来护住了周衍。护栏后面的粉丝突然见到车上下来了一个宽肩窄腰，西装革履的人，也没看清到底是不是韩俊杰，就猛地爆发出了一阵尖叫，倒把周衍吓了一跳，一时之间停在了那里没动。

保安低着头催促了一句：“周先生，快进去吧。”

周衍点了点头，就这么被三个人前后包围着从本来应该是明星走的红毯上走了过去。凑的比较前的粉丝们已经看清楚了他的脸，都有点儿不知所措地停了下来，只有外围一点的粉丝们还不明所以地喊着应援口号，显得有点儿不合时宜。直到周衍快走进酒店了，还能听到几个小姑娘窃窃私语着猜着这人是谁。

保安把周衍送进去，迎面又是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周衍认出来，这人正是天灵文娱的经纪部总监，不过他也只依稀记得这人姓朱，名字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只好沉默着挂了一个微笑，顺势伸手过去给他握住了：“周总可算来了，有失远迎啊。”

一边看了看外面的粉丝，又恭维了一句：“周总一表人才，跟大明星也差不多了。”

周衍脸上的笑越发敷衍，也没搭这话茬，反而问道：“韩先生呢？”

哦，小韩早就从地下车库坐电梯到会场了，雨太大，红毯就取消了。”

周衍脚下一顿，回头看了看还在雨里淋着的粉丝们，突然道：“你们没跟她们说吗？”

那姓朱的做了个苦脸：“说了也不信啊，那就只能随她们去了，就是给周总添麻烦了，哎呀，还劳烦您淋着了雨……”

他一边说，一边朝着周衍伸出了手，似乎是想给他掸一掸西装肩上的雨水。周衍不动声色地让了一让，反倒做了一个很客套的姿势，笑道：“哪里的话，韩先生人气高是好事。”

姓朱的反应也极快，手伸到一半，立刻变成了一个引路的姿势：“周总客气了，双赢嘛！来，庆功宴已经开始了，周总这边请。”

庆功宴设在了酒店二楼的宴会厅，比起酒店外面粉丝们竖的那点儿可怜的花牌，眼下宴会厅外面的走廊里才真叫大阵仗，电梯一开便是韩俊杰的巨幅海报，仍旧是剧里的古装扮相，一副少年英姿勃发的模样。再往里走，又是一块巨幅的立牌，挥毫泼墨地写了一行大字——

热烈庆祝古装巨制《却道天凉好个秋》收视破2！

周衍眼角一跳，心里忍不住地想起了手捧着玉米棒子乐得满脸都是大丰收的喜悦的赫鲁晓夫——正想着，还真就有个秃头圆脸的“赫鲁晓夫”从宴会厅里走了出来，笑得见牙不见眼：“哎呀小周啊！总算来啦？”

周衍一回神，赶紧堆出了一个笑脸，迈了两步跟“赫鲁晓夫”——天灵文娱的老总曾黎握了握手：“曾大哥，劳您久侯，真是过意不去。”

曾黎把他的手狠狠往手心里捏了一下，顺势把他往自己这边一扯，亲热道：“你不要在这儿跟你大哥耍滑头，我可是都听说了，你们MCB要自己做电影了，项目都送审了，还想瞒我？我可先跟你说好，就咱们俩的交情，男主角你要是敢不用小韩，我跟你急啊！”

周衍就这么跟他拉扯着进了宴会厅，一边嘴上熟练地回道：“我哪儿敢瞒您啊，眼下还在做剧本呢，什么送审，八字都没一撇的事儿——真到选角的时候，我还能不用天灵的人吗？”

曾黎也不知道是真的没听出他把“小韩”偷换成了“天灵的人”，还是装作没听出来，闻言只是哈哈笑着拍了拍周衍的背。宴会厅里灯很暗，场中间的台上立了一个大屏幕，正在放《却道天凉好个秋》的经典片段，场中也没几个人说话。曾黎一进去，便被旁人拉去了，连同姓朱的都一并带走了，周衍反倒乐得独自一个人，从路过的侍者手里取了一杯香槟，找了个没人的台子靠着，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里剪出来的精彩片花。

每年的夏天，似乎总会有那么一部电视剧一下子攻占所有人的朋友圈，成为所谓的“爆款年度大剧”，主角也会借着这股东风一跃成为当红流量，而今年的幸运儿，无疑就是这部讲述少年辛弃疾传奇的《却道天凉好个秋》。

这部剧说来坎坷，原本早已拍得差不多了，正要拿出来招商引资的时候，有几个名校的老学究们联名跟有关部门反映了影视作品胡乱篡改历史名人的问题。圈内一时间风声鹤唳，都觉得曾黎手里这部剧怕是播不了了，曾黎自己也慌慌张张地要改名重拍，谁都不敢碰这个项目，没想到这个当口上，却是周衍这个刚进军影视行业的新人有胆魄接了这烂摊子。最后剧本、名字，什么都没改，反而打出了“追溯民族英雄成长传奇，重塑当代青年爱国情怀”这样又红又专的旗号来，挂着羊头卖狗肉，实际上还是讲的少年辛弃疾如何谈恋爱，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手段，最后居然成功播出了。还一举爆红，曾黎简直把周衍当成了自己的福星，恨不得要跟他拜个把子。

有人说周衍是运气好，赌对了；也有人说，到底是虎父无犬子，胜达集团的公子就是脱离了他父亲出来自立门户，眼光和胆识也不是常人能比的。

不管是哪一种说法，反正，周衍和他的MCB影业已经是这个夏天被圈里谈论得最多的话题，他一个人站着还不到两分钟，曾黎已经又带着三个人往他这边来了。

跟曾黎并肩的是一个微胖的中年人，跟他本人秃得不相上下，两个锃光瓦亮的脑门在昏暗的宴会厅里几乎成了强力光源。后面还跟着一对衣冠楚楚的青年男女，和大屏幕上片花里的人一模一样，正是《却道天凉好个秋》的男女主演韩俊杰和楚欣。

曾黎朝着另一个秃头介绍周衍：“姚台长，这就是MCB影业的周总。”

原来是这次电视剧播放电视台的台长。周衍轻轻地挑了挑眉，看来这次真的是大爆了，连台长都来庆功宴了。一边熟练地堆出了一个笑脸，搁下了手里的香槟，双手握住了姚台长的手：“姚台长好，叫我小周就行了。”

姚台长笑得眼睛都眯缝起来：“哎呀！这么年轻啊！看着还不到三十吧？真是后生可畏啊。”

曾黎随即凑到了他耳边，不知低声说了什么，姚台长立刻瞪大了眼睛，抓着周衍的手也多了几分力道，换了一种口气道：“原来是周老总家的公子！哎呀怪不得怪不得，我还和你父亲一起吃过饭的！”

周衍闻言只是笑了一下，客气道：“哪里哪里。”

我记得你父亲是早早就把你送到国外去上学的呀，怎么没留在国外？”

这个年纪的人多有这样的毛病，总觉得国外什么都好，回国便像是多丢人现眼的一件事似的。前几年刚回国的时候，周衍听到这样的问题便觉得不快，如今这样的场面应付得多了，回答也是张口就来：“父亲年纪大了，就我一个孩子，我怎么忍心不回来呢？”

果然，姚台长真情实感地变了变脸色，感慨道：“哎呀周老总真是好福气啊！”

他们这边客套个没完，那边韩俊杰和楚欣两个都被晾得有些尴尬，只好僵硬地陪着笑。周衍一面听着姚台长和曾黎喋喋不休地攀着和自己父亲的关系，一面漫不经心地打量了那两个人一眼。

韩俊杰自然是不必说了，新上位的流量小生，正是人气最高的时候，满脸的春风得意。他的刘海放了下来，整个人看着有点儿韩范儿，周衍瞄了一眼他身后那个大屏幕，突然觉得有点儿可惜。其实韩俊杰的眉目非常英挺，所以扮古装露出额头才好看，如今厚厚的刘海一盖，反倒显得泯然众人，再加上他的眼睛本来就不大，还非要得意洋洋地半扬着下巴，更是又打了几分折扣。

周衍突然想起酒店门口那些淋着雨的少女，眉头不自觉地拧了一拧。

楚欣站在韩俊杰旁边，就没那么招摇了。她是个纯新人，大学还没毕业，演完了这剧才被曾黎签了下来。虽说是女主角，但因为是大男主传奇，这个女主角实在是没什么存在感，所以楚欣整个人都显得有点畏畏缩缩。一张脸上只看得见一对大眼睛，让人觉得她随时都在害怕似的。人也瘦得不太健康，胸口都能看见一根一根的肋条，偏偏还穿了件深V露背的礼服，所以两手握拳抵在胸口，背也微微佝偻着，更显得体态不好。

周衍不由多看了她两眼，楚欣注意到了周衍的目光，连忙故作妩媚地朝他笑了一下，然后赶紧又低下头，一只手抬起来把头发捋到了耳后，从周衍的角度看过去，她的睫毛又长又卷，像是蝴蝶的翅膀，微微地颤了两下。

又羞涩，又娇媚。

周衍看明白了，嘴角不由得露出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曾黎猛地停住了话头。

五分钟不到，什么曾黎，姚台长，还有韩俊杰，都不动声色地从周衍身边撤了个干净，唯独留下了楚欣。

周衍也不说话，好像连一点儿攀谈的欲望也没有，只是端起了香槟，又看起了屏幕里的片花。

那片花有十五分钟长，后面还剪辑了剧组的花絮和一些庆功的话，已经放完了一遍，眼下已经调低了声音，像个不相关的背景似的，又循环了起来，满场里都在三五成群的说话，除了周衍，反而已经没人在看了。

楚欣咬了咬嘴唇，有点儿不知所措。

屏幕上刚放到辛弃疾纠集了抗金起义军出征，楚欣饰演的青梅竹马的恋人站在山头，面前是巍巍青山，眼中却是潸潸美人泪，配上抒情的背景音乐，确实叫人生出几分不忍来。周衍轻轻晃了一下杯里的香槟，像是突然发现楚欣还在身边似的，毫无预兆地开口道：“楚小姐是第一次拍戏？”

楚欣没想到他会突然搭话，惊得一对大眼睛连眨了几下，才有几分结巴地回道：“不……不是，也演过几个小配角。”

哦。”周衍点点头，“我倒忘记了，楚小姐是科班出身。”

楚欣红了脸：“还没毕业呢，不敢给母校丢脸。”

周衍突然转过脸来，认认真真地看住了楚欣的眼睛，露出了一丝浅浅的笑意。其实周衍今晚一直在笑，笑得很得体，从眼周的细纹到嘴角的弧度，没有一处不是恰到好处的礼貌与和煦，完美得像是画好了贴在他脸上的，唯独眼下对楚欣的这个笑，淡得像是看不见，却偏偏能让人觉得他是从眼睛里笑了，隐约还带了一点儿宽和与谅解，让他整张脸都显得不一样了。

先前的周衍眉目有些过分的锋利，那种英俊像是能伤人，老远就逼得人不敢靠近，这淡淡的一笑，却像是把他身上的冰都融化了，更好亲近了，反倒让楚欣的脸红得更加厉害了。

周衍平静道：“楚小姐的眼睛很有灵气，演的人物形神皆备，日后前途无量，想必不会给贵校丢脸。”

楚欣愣了一下，一时没有摸清楚周衍这是什么意思，短短一句话在心头翻来覆去地咂摸了好几遍，也没品出一点儿不光明的言外之意来，这人好像就真的只是在夸她演得好而已。

楚欣心里没由来地一酸：“谢谢周总。”

周衍再没有看她，继续转过脸去看着大屏幕。片花已经到了最后辛弃疾擒拿叛贼张安国的高潮，画面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年轻人的特写。

那是辛弃疾身边的好兄弟，正要随着辛弃疾带领50人冲进五万人的敌营中去。他猛地灌了一口酒，酒水浸湿了他的衣领，然后他潇潇洒洒地把酒坛往地上一摔，意气风发地冲着他的好友笑了。

这个年轻人长得非常周正，眉眼口鼻都在该在的地方，组合得天经地义，乍一眼看去根本没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可他这一笑，比身边的韩俊杰还要光彩夺目。就是因为他的那份周正，非得要这样看到第二眼才能发觉，这张脸竟可称之为是“无暇”。

但凡能在娱乐圈里露脸的，自然都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好看”。但毕竟人无完人，粉丝再怎么吹美颜盛世，人也总是会有那么一点两点的缺陷，比如韩俊杰就是眼睛小了一点儿，楚欣呢，就是背弓了一点，身材比例也不是那么协调。这些不完美的小瑕疵倒也无伤大雅，用得好了就是特色，时尚界就一直有“高级脸”这种说法，就是曾黎手底下也有一个半火不火的女明星，走的就是这个路线。

因为太过无暇，就不像是真的了。

特写一闪而过，屏幕上再次出现了韩俊杰，半张脸都溅上了血，显得悲壮又惨烈。

周衍的眼神彻底变了，他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身子呈现出一种微妙的前倾的姿态，像是想要走得更近，恨不得钻到屏幕里去看一眼。手里的香槟也被他搁在了台上，两根手指仍旧捻着细细的杯脚，捏得指节都发白了，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克制着什么。

楚欣吓了一跳：“周总……？”

周衍转过脸来，眉头拧作了一团：“那是谁？”

楚欣还没有反应过来：“您说哪个？”

刚才摔酒坛子的那个。”屏幕上已经跳出了龙飞凤舞的片名，周衍又转回了脸，只留给楚欣一个棱角分明的侧脸。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问一个旁的什么人，唯恐声音一大，就惊扰了记忆里一个很遥远的影子似的。

他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