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一凡百无聊赖地坐在曾黎办公室外面，等着。

天灵文娱的办公室不大，本身员工们也不怎么需要坐班，顾一凡签在天灵旗下四年，来的机会也不是很多。不过他一向非常好相处，待谁都是客客气气、彬彬有礼的，虽说偶尔才来一次，但大家也都认识他。这个圈子的人在外面都是捧高踩低做得惯熟，一张在公众面前的脸皮精致得像是画上去的，回了公司把那画皮一脱，内里是人是鬼便看得清清楚楚了。

顾一凡就是那个画皮里的样子比画的那张皮还好看的人，公司里的小姑娘们几乎没有不喜欢他的，他才在办公室门口坐了不到一会儿，就听见了好几声“顾老师来啦”，还有一个小姑娘像是受了身边几个人一起的委托似的，红着脸跑来给他递零嘴儿。

顾一凡自觉当不起那一声“顾老师”，赶紧客气地站起来接零食，一叠声地道谢。

这小姑娘有一双弯弯的眼睛，怎么看都是一副笑着的讨喜模样，嘴巴也甜：“顾老师要红了哦！红了别忘记我们啊！”

顾一凡一脸诚惶诚恐：“啊？”

小透明没通告的时候过得就跟普通人一样，所以顾一凡穿得也特别简单，白底的字母T配了一条牛仔裤，衣服上印的也是个响当当的大牌子，就是洗得发白了，显出一点儿捉襟见肘的局促来。头上戴了一顶纯黑的鸭舌帽，把刘海压得密密匝匝，几乎把眼睛都盖住了，本身学生气就很重了，还偏偏架了副没镜片的黑框眼镜，更显得呆萌；一张素颜的脸就跟瓷器似的，一点儿瑕疵都没有，只有鼻子上微微有点儿泛红，像是一点儿他还是个真实的人的证据。

大概是托了爷娘的福，天生就是这副招人嫉恨的样貌，发愣都发得比别人格外好看些，一双眼睛从细碎的刘海里迷茫地看着人家，就连身上那洗得发白的名牌字母都只是更突显了他浓重的少年气，一点儿看不出他都26岁了。

小姑娘被他慢半拍的样子戳中了心口，心里的小人儿恨不得喷血倒地，只能克制住了，悄悄地凑过来低语道：“昨天微博上有个大大剪了你在《天凉》里的打戏cut，被转了一波热度出来，今天朱总叫我们准备一下通稿，让几个营销号跟着带带节奏呢。”

顾一凡“哦”了一声，听明白了。那条微博@了他很多次，他自然是早就看到了。不过这种事儿根本没什么值得注意的，各大论坛每隔两个月就会总结一下“你觉得娱乐圈里那些颜值高演技好却不红的明星”，顾一凡的名字几乎快成了常驻。但不红就是不红，谁都没办法的事，这种所谓“热度”要是背后没有推手，不出半天就会被人民群众遗忘了，所以那条微博@了他几次之后他就屏蔽了提示，没再管了。

看客的“可惜”是最无用的东西，顾一凡早就习惯了。

不过公司会让人发通稿带节奏，这倒是他没想到的事儿。从他选秀出道被签到天灵以来，就一直是个“添头”，演来演去都是天灵自家的剧里的男三男四之流。他自己也没什么上进心，从来没争取过什么，朱正阳以前还说过他，现在好像也是彻底放弃他的样子，懒得浪费口舌了。

顾一凡挠了挠头：“那，朱哥今天特地叫我过来就是为了这事儿吗？”

那小姑娘甜甜地一抿嘴：“这个我不知道，我去给你写通稿啦，肯定好好夸你！”

一边说，一边转身走了，高马尾在脑后一晃一晃，完全没听见顾一凡又是一叠声地道谢。

他这头刚谢完，腰还没站直，韩俊杰就从曾黎的办公室里出来了。顾一凡干脆就着刚才那个30度鞠躬的姿势顺带便就打了个招呼：“韩老师好。”

韩俊杰站住了脚，从头到脚地把他打量了一眼。

这可奇了，他们一起拍完了两部戏，韩俊杰可都没正眼看过他。

顾一凡站直了身子，他个子其实比韩俊杰还高一点儿，标准的宽肩窄腰大长腿，可是总觉得站在韩俊杰面前就矮了几分。韩俊杰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破天荒地对他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是一凡啊，好久不见啦。”

一凡？

他们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顾一凡结结实实地呆在了原地，还不知道拿什么话答，就看到朱正阳也从曾黎的办公室里出来了，站在门口朝他招手：“进来吧。”

韩俊杰就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抛下了一句经典的客套作结：“下次一起出来吃饭啊！”

下次？他们有过上次吗？

顾一凡心说咱俩好像连微信都没有吧，脸上还是自如地笑了笑，就跟两人私底下常约似的应道：“一定一定。”

韩俊杰满意了，朝他露出了一个拍杂志封面时候专用的皮笑肉不笑，然后风度翩翩地转身走了。顾一凡颇有点儿哭笑不得地用目光追了一下他的背影，心里头忍不住暗暗地掂量了一下。

太奇怪了，今天的事儿都很奇怪。

一只手又往他的肩膀上一搭，顾一凡心里正琢磨着，冷不丁这么一下，倒是把他吓得一个激灵，回头一看，却是朱正阳：“朱哥你吓死我了。”

朱正阳好笑地在他肩上一拍：“发什么愣，还不进来，曾总等着你呢。”

一边说，一边顺手把他头上的帽子一薅，简单粗暴地把他的刘海抓了两把，顾一凡一边躲一边急：“诶诶诶？我……我今天没洗头！”

朱正阳毫不介意：“我不是跟你说了来见老板，你怎么这副样子就来了？”说完了，“呸”地在掌心啐了一口，就要去捋顾一凡的头发，惊得顾一凡猛地往后一蹿，飞快地自己把手指伸进刘海里，情急之下竟然自带了定型效果，活生生给他抓了一个勉强的大背头出来：“别别别，朱哥，有话好好说，这样行吗？”

他的头发本身有点儿发软，只一句话的功夫，额前几绺碎发又颤颤巍巍地趴了回来，看得朱正阳气不打一处来，恨铁不成钢地伸出一根手指，恨不得把他的脸皮戳破了：“你啊！简直浪费你这张脸！”

顾一凡颇有点儿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样子，笑了一下：“欸，谢谢朱哥，又夸我长得帅。”

朱正阳没好气地瞪他：“别跟我在这儿嬉皮笑脸，曾总找你有话说，你严肃点儿。走，先进去。”

顾一凡其实还想问一下曾总找他是什么事儿，但眼看着朱正阳也不像是想理他的样子，就咽了回去，刚要跟上，就看见朱正阳又回过头来凶了一句：“眼镜摘了！”

曾黎正在办公室里抽烟，烟雾缭绕里光看见一个光溜溜的脑门，很是有几分故弄玄虚。顾一凡一进来就被那呛得人热泪长流的烟味结结实实地扑了一脸，好不容易才控制住了面部表情，刚想点头哈腰地给老板打个招呼，就看到那卤蛋似的脑门冲破了层层云雾，一张笑脸蓦地露了出来，竟是曾黎站了起来，笑容满面地朝顾一凡道：“小顾来啦？”

顾一凡一句“曾总好”卡在喉咙里，隐隐觉得今天怎么什么人都对他这么亲热，太受宠若惊了。

曾黎倒没管他在想什么，挥挥手让他在办公桌前坐了下来，然后豪气干云地把一沓纸“啪”地拍在了他面前：“看看。”

顾一凡当场愣住了。

曾黎这个人江湖气特别重，听说早年也是黑道上的，影视公司开出来一开始签的一水儿都是漂亮女明星，到底干嘛的都不好说。后来渐渐发现这一块确实是有利可图，这两年也开始附庸风雅看看书，整天关注些大热IP，也没怎么陶冶出文雅的气质，还是跟流氓似的，猛地嘬了一口烟，摸了摸他锃光瓦亮的秃头，夹着烟的手在剧本封面上《陛下金安》四个大字上敲了一敲，像是给他强调些什么，顺手还抖了点儿烟灰上去：“拿去，先看看，说说想法。”

顾一凡这才明白过来，这是给他递本子来了。以前公司帮他接戏，是根本不会问他的意见的，基本就是朱正阳给他微信上通知一下。由于他演的都是小配角，大多数的剧甚至都不需要去试镜，直接就告诉他几点到场就行了。今儿这种待遇，他还真的是第一次见到，他心里模模糊糊的，不知道此时此刻应该做什么表情才好，赶紧朝朱正阳使了个眼色。朱正阳朝他一挤眼睛，示意他赶紧拿。顾一凡轻咳了一声，只好先应下来，压住了满心的疑虑，把剧本拿过去先看了一眼。

不过当着老板的面，也不会真的有闲工夫去看故事情节，主要还是看看资方和人物。顾一凡匆匆扫了一眼，封面上就写着“青柠传媒承制，天灵文娱，MCB影业联合出品”两行字。

顾一凡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

青柠传媒他倒是知道，业内出了名的穷出了风格的小作坊，老板、策划、导演、制片都是同一个人，公司里也只签了一个艺人，叫刘泊杉。但是穷一点儿都没有限制他们的发展，青柠的老板吕雪年纪不大，可能是自己长期浸淫在各色网络言情小说中的缘故，受众定位找的也是和她自己差不多大的年纪，还活在“少女心”世界里的女孩儿们，坚持为她们产出不切实际、肤浅可笑的白日梦网剧，出一部就被群嘲一部，但就是红得没道理。刘泊杉只不过是去年吕雪从淘宝网店里挖出来的一个模特，竟然活生生一部剧就被捧成了一个二三线的小流量，眼下剧刚播完热度还没散，刘泊杉也算是正当劲头足的时候。

虽然这个剧名一听就非常十八线网文，但能够让天灵文娱和MCB影业都不惜纡尊降贵来合作，本身就是对吕雪造神剧能力的肯定。

顾一凡连人物都不翻了，把剧本一合盖放在了膝盖上，斟酌了一下词句开了口：“曾总，有机会我当然都愿意去尝试的，就是不知道这次我应该准备的是哪个角色呢？”

曾黎笑着掸掸烟灰：“叫你过来，当然是让你去演男主角嘛。”

顾一凡心里大概已经猜到了这个答案，也不是非常意外，于是就静静地曾黎说完。

果然，曾黎拖长了音调来了一个“不过嘛——”，一边抬眼瞄了瞄顾一凡的表情：“这个剧呢，是个双男主剧，虽说两个人都是男一号，但是毕竟是人家青柠在拍，刘泊杉的名字肯定是要排在最前的。”

顾一凡敏锐地发觉曾黎在说“双男主”三个字的时候暧昧地顿了一下，他微微抿了抿嘴，心里隐约有了一个想法，暗暗地又把已经合上的剧本在膝头翻了一下，迅速地找了第二页开头的一行小字。

“改编自xx文学城小白鲸爱吃猫同名纯爱小说。”

纯爱小说？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顾一凡心里“咯噔”了一下，觉得自己那个隐约的想法怕是要成真。

曾黎像是跟朱正阳已经商量好了，看见顾一凡偷偷翻剧本，翻完了以后还是这个诡异的面色，马上就使了个颜色过来。朱正阳接收到信号，马上在这边也开口了：“本来呢，吕总那边点名想要的是韩俊杰。但是你也知道，演完《天凉》，韩俊杰就已经是连续两部古装剧了，再演古装剧对他以后发展就不太好了，所以呢，黎总和我就想到了你——你是不知道，张宁那个小子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这个剧的事情，缠了我好久了都。”

言下之意就是机会难得赶紧抓住。顾一凡不傻，自然听得明明白白，当下也假装自己根本没有和韩俊杰一起演了那两部古装剧一样连声应道：“真的多谢曾总和朱哥给我的这个机会，我一定回去好好准备试镜，争取拿下这个角色。”

他不知道韩俊杰具体是出于什么原因不接这个戏，要么是接受不了这个所谓的“双男主”，要么是接受不了去给刘泊杉当二番——毕竟《却道天凉好个秋》也才刚刚播完，无论是从收视率、播放平台，还是最后收获的热度，韩俊杰都要压过刘泊杉一头，以他的气性，还真是不太可能。

但他顾一凡没有这么大的气性，从《天凉》杀青以后，他除了去几个综艺上露过脸，在微博上发过几张所谓“街拍”，就没有任何动静了。无论这个“纯爱”的双男主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其实都没有选择的余地。顾一凡微微捏住了剧本的一角，有点儿不太明白为什么这么显而易见的事，竟然要劳动曾黎亲自来跟他说。

除非，这根本不是今天这场约谈的重点。

果然——

“小顾啊。”曾黎意味深长地停了一下，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掐灭了，摆出一副要跟他好好谈心的架势，“你来天灵也已经四年了吧？你觉得公司待你怎么样啊？”

顾一凡头皮一麻，莫名地就回想起来上学的时候被老师约谈的那种不自在的感觉来，赶紧清了清嗓子先表忠心：“公司一直都很努力想栽培我，是我辜负了公司的期望……”

这话其实也不算是完全的拍马屁，顾一凡刚刚被签进来的时候，确实因为外貌尤其出众，被朱正阳重点培养过。但阴差阳错的总是红不起来，用朱正阳的话来说，就是他性格太“软”了。娱乐圈是个杀人不见血的地方，人人都是踩着前人的尸体在往前爬，资源、番位、热度，什么都能抢得头破血流，为了这些东西什么事儿都能做得出来，只有顾一凡优哉游哉的。一开始的时候朱正阳还觉得顾一凡这孩子干净，是他不屑于去做那些事。后来才发现顾一凡好像真的是少根筋而不是清高，面对那些阴暗的手段，他既没有看不惯，也没有主动去用。有戏就演，没戏来的时候也会稍微急一下然后争取争取，但也仅限于此了。总而言之，这个人身上没有一点儿拼劲儿和锐气，恨不得把“得过且过”四个大字写到脸上，根本就是个扶不起的刘阿斗。顾一凡说完这句，颇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看了朱正阳一眼。

朱正阳长叹了一口气，似乎是又想起了那些心累的日子，摇了摇头道：“你啊，一看就是从小到大日子过得太顺太安逸了，才会这么没上进心。”

顾一凡的脸色微微一动，他那副完美无瑕到不真实的脸上像是突然有什么东西险些挣脱出来一般，却在瞬间又被他自己压了回去，只是略微不自然地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指尖，含糊道：“是吧，可能就是太顺了。”

曾黎打量了一下顾一凡，突然拉下了脸，话外有话地说：“那你就打算这么继续辜负公司对你的栽培吗——昨天你的那个视频，你看到了吧？公司已经在跟进了，各个论坛都会出现不同的通稿，今晚流量最大的时候还会给你买个前十的微博热搜，我们为你付出的这些时间、金钱，你也打算继续辜负吗？”

顾一凡的眼睛倏地睁大了，当场就给老板表演了一个“张口结舌”。刚才在办公室外面，那个小姑娘跟他说的“找营销号带节奏”，他只是略微有点儿意外而已，但说到底，天灵手里养了那么多的营销号，反正都是打包付费的，看到有机会就顺手推一推顾一凡也不算奇怪。但买热搜就不一样了，前十位的微博热搜，那就是实打实六位数的价钱，再加上曾黎刚才一句话就给他扣下的大帽子，顾一凡这才终于回过了味儿来——公司是要花大价钱捧他了。

这本来应该公司里每个艺人都梦寐以求的事情，就这么突然砸到了顾一凡头上，他反而有点儿不知所措起来，只能再一次结结巴巴地表示，一定会好好去读原著，准备试镜，然后拿下这个角色。可是刚说到一半，就被曾黎一抬手打断了：“小顾啊，你觉得一个艺人要红起来，最重要的是什么？是外表？还是演技？这两样你应该都不缺吧？可你为什么这么几年都红不起来，你就没好好想到点子上啊！”

顾一凡乖乖地闭嘴听课，迂回了这么半天，曾黎总算要说到今天约谈的重点了。

“最重要的就是机会，要抓住你命里的贵人！”曾黎狠狠地一拍桌子，激动地唾沫四溅，“刘泊杉算是个什么东西？凭什么有今天？吕雪就是他的贵人，他抓住了，就有今天。你不行吗？现在机会就摆在你眼前了啊！只要你能抓住，以后你也能跟刘泊杉一样，什么戏都是你内定一番，别人根本抢都没法抢！”

“可是……吕导她……”

曾黎再一次一口打断了他：“我不是说吕雪！”

顾一凡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肯定很蠢，但他真的不知道曾黎在说什么。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看了一会儿，一个努力地想暗示些什么东西，另一个也很努力地想接收一下，却怎么都没办法理解对方，越看越尴尬，最后还是朱正阳出来打了个圆场：“咳……那什么，一凡啊，你回去也别光顾着剧本，再好好想想曾总的话，大家当然都是希望你好好发展，总不会害你的对吧。”

顾一凡得了这句话真是如释重负，就跟屁股底下生了刺一样，赶紧跳了起来，虽然还是一头雾水，但是赶紧连连道谢着准备先走人了。

他人才刚走到门口，就听到曾黎在身后突然说了一句：“哦，对了。”

顾一凡转过脸去，等着老板吩咐。

“试镜结束以后，你跟MCB的周总一起吃个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