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岁寒松柏肯惊秋
朱正阳说是要帮顾一凡再跟周衍约一次饭,可是电话打到MCB那边,得到的消息却是周总已经动身去美国了,说是去谈“批片”。
这几年国内的引进片市场非常火爆,可是进口分账大片每年就限定死了那么几部,根本不可能满足市场的需求,明面上只能有30部左右的进口,实际上去年上映的进口片已经达到了上百部,这其中多出来的,便是各大片商去从国外买断了放映权的电影,这才避开了“分账”的限额。不过国内的片商是不能够真正“发行”的,就算买断了放映权,也得老老实实送审,最后由中影“发行”,他们只能算是“协助推广”。像MCB这样的公司,往往都是捆绑买断一批的好莱坞电影,然后再挑着走程序上映,所以圈里都说是“批片”。
顾一凡一边听朱正阳给他解释,一边摸了摸下巴,觉得这形容得跟批棒冰没什么两样。
但是无论如何,周衍已经去了美国,看MCB那边的意思,没个个把月还回不来。但《陛下金安》却是已经急吼吼地忙着开机了,这顿饭也只好先暂时搁置。本来这种流水剧就不用太花时间准备,因为周衍要求改剧本已经多拖了一个月,全剧组都在等着顾一凡签约。所以天灵这边刚把最后的合同程序走完,顾一凡就被朱正阳打包起来空投到了横店。
来之前朱正阳给他打过预防针,说吕雪可能为了加戏的事儿不高兴,说不定会给他穿小鞋。让他能忍的尽量忍了,就是戏份上不能吃亏。饶是如此,朱正阳还是不放心似的,每隔一个礼拜就飞一趟横店来看看。用他的话说,他要不盯着点儿,吕雪肯定暗地里使坏。
顾一凡不太明白:“我觉得吕导还行呀,也没故意删我的戏份啊。”
他今天没夜场,早早就下了戏,脸上还带着妆,化妆间里只有他和朱正阳,连剧组的化妆师都没进来,用的是朱正阳特地从北京带来的公司的化妆师,正在小心翼翼地给顾一凡拆头套。他才刚说了两句,就被强行掰过了头:“顾老师您别动。”
朱正阳靠在化妆台上,不屑一顾的双手抱在胸前:“你呀,就是太不知道人心险恶了,不删你戏份就算好了么?同一个镜头,她就把刘泊杉摆在画面正中央,打光啊摄影啊全紧着刘泊杉一个人来,都不知道把你拍成什么丑样了!”
顾一凡眨了眨眼睛:“那不可能,我这样的美颜盛世,就是挤到半张脸出画了都是好看的。”
朱正阳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化妆师已经“噗嗤”笑出了声,顾一凡抬了抬眼皮:“刘姐,我说错了么?”
姓刘的化妆师戴着口罩,但还是看得出眉眼都笑弯了:“嗯,好看。顾老师您最好看。”
朱正阳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一边又跟刘姐道:“你赶紧给他摘了,然后重新做个造型,稍微快点儿,司机还等着呢——欸,他脸上的这妆要重新画么?”
顾一凡一愣,化妆师却已经凑上来仔细地看了一看:“不用,稍微补补就行。”
顾一凡觉得自己可能是漏了什么重要的信息:“朱哥,我记得我今天没别的行程了啊?”
朱正阳看了刘姐一眼,化妆师立刻眼观鼻鼻观心,专心致志地跟顾一凡的发套搏斗起来,然后朱正阳才稍微压低了声音:“周总刚从美国回来,现在还在上海,但明天就回去了,我好不容易给你约到了今晚,马上就送你去上海。”
怪不得,特意带了自己的化妆师过来。
顾一凡猛地转过脑袋,然后“嗷”地一嗓子喊了出来——拆了的一半头套还在刘姐手里,纱却还黏在他脑门上,这一下疼得简直跟撕他自己的皮肉似的。可是眼下也顾不上这个了,顾一凡一边眼泪汪汪地抽着凉气,一边斜着眼睛问朱正阳:“约……约到了今晚?吃饭?”
可是这会儿已经六点多了,到上海还得再两三个小时,也不知道这算吃的什么饭。就算俩人去吃个麦当劳,这一来一回之后,也得凌晨之后才能休息。
顾一凡一想到明天早上还得四点半起来上妆就觉得眼前一黑。
朱正阳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像是有点儿难以启齿似的,躲闪着顾一凡的视线道:“我帮你跟剧组请了半天的假,你今晚就留在上海,明天我叫人去接你。”
头套被整个从顾一凡头上拆下来,他像个木偶一样任由刘姐在他被压得一团糟的头发上薅了一把,勉强抬了抬眼睛看着朱正阳:“朱哥你呢?”
朱正阳欲盖弥彰地抬腕看了看手表:“我今晚的飞机回北京。”
顾一凡“哦”了一声,明白了。
这是想把他直接留在周衍那里。
除去工作,朱正阳跟他的私交其实算不错。顾一凡有点想笑,漫无边际地想到,这事儿要是曾黎来说,肯定是理直气壮,绝不会像朱正阳这样躲躲闪闪。
见他没有多说什么,朱正阳站起来,似乎是准备先出去叫司机过来了,可是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停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脸色带上了几分意味深长:“周总本来是直接飞北京的,听说你已经进组了,特地改签到从上海入境,非要今晚见你……你自己好好掂量一下,别让人家觉得你不懂事儿,心里也要有点数。”
顾一凡懒洋洋地笑了一下:“朱哥,我什么时候心里没数过?”
朱正阳停在他肩膀上手加重了两分力道,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快步走出了化妆间。
周衍住的酒店在上海的市中心——据顾一凡了解,周总今天上午落地,明早就得同一个机场再飞回北京,然而不知道为了什么,即便上海今天大雨倾盆,周总还是非常执着地住进了这家酒店,以至于顾一凡一路奔波达到酒店楼下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
顾一凡在车里就已经被收拾得妥妥当当,还特地重新换了一套衣服,让他觉得自己不像是来跟周总吃饭的,更像是送来给周总当夜宵的。
尤其是,当房门一打开,他发现周衍竟然只穿了睡袍的时候。
周衍一见是他,好像也有几分意外,但马上就笑了,侧了侧身子把他往里面让:“我还以为这么晚了,你不来了呢。”
大概是因为刚洗完澡的缘故,周衍的头发都是湿的,被他漫不经心地捋到了脑后。上次见面的时候那种冷漠而锋利的迫人气势不见了,他浑身上下都是一种放松而又懒散的状态,甚至带了几分莫名其妙、却又顺理成章的亲密。顾一凡站在房门口,看了看自己这一身盛装打扮,顿时觉得更加窘迫了:“路上堵了一会儿,抱歉……周总是要休息了吗?”
他刚想说“要是您要休息了我就先不打扰了”,周衍却已经一口截断了他:“没事,本来就是在等你。”
顾一凡一句话顿时噎在了喉咙里。
周衍摆了摆手示意他在套间的沙发上坐下,自己转身去拿起了客厅的内线电话:“还没吃吧?你看看要吃什么,我叫他们送来。”
顾一凡赶紧摆了摆手:“不用了,我不饿。”
话刚说完,他便悔得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本身吃饭便是一个幌子,他倒好,如今干脆就把这个幌子摘了,难道要直接往床上去吗?
周衍刚把话筒拿起来,闻言便又搁下了。转过身来看了他一眼,好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也没说话,反而无声地笑了一下,俯身从客厅的小冰柜里取了一瓶红酒出来朝他扬了一下:“那喝一点,你就不用这么紧张了吧?”
顾一凡觉得自己的脸一下子就烧了起来。
周衍只当没看见,熟练地开了酒,一边给他倒,一边随口道:“你不热吗?”
已经是近十一月的天气,晚上又下了雨,所以顾一凡还套了一件风衣。这会儿房间里空调打得足,被周衍一说,他还真觉得有点儿热,赶紧站了起来,一边脱风衣一边觉得自己真的是傻透了。
不知道为什么,从他进来的那一刻开始,顾一凡就觉得自己莫名紧张得不行。照理说不应该的,普通人要单独跟只见过一两面的人在这样私密的环境里相处确实挺尴尬的,可是演员因为职业关系,刚见了第一面打完招呼就开始跟人家吻得难舍难分也是常有的事,就算心里再怎么尴尬、紧张,面上总还是能应付得来——唯独面对周衍。
顾一凡把风衣放在旁边的沙发上,暗暗地深呼吸了一下,这才回头摆出了一个训练有素的笑容:“是该我喝一杯自罚,来得太迟了,打扰周总休息了。”刚说完,便要去拿酒喝。
周衍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
顾一凡惊了一下,下意识地抬眼,却见周衍的脸色微沉了下来,眼底是一片深深的倦意,连带着声音也是低沉的:“私下里就不用说这些场面话了。”
房中一时静默下来,周衍挑了一下眉毛,似乎是才意识到什么一样,不动声色地松开了顾一凡的手腕,强打了一点精神起来,故意把语调扬了扬:“也不算打扰,我平常也不会这么早睡,今天只是时差还没调过来。”
顾一凡默默地缩回了手,只觉得腕上被他碰过的地方像是被火燎了一下,不疼,就是麻,麻得他好不容易收拾起来的那一点儿世故都像是完全瘫掉了似的,半分也调动不起来了。
周衍的语气、神态,甚至他懒散地倚在沙发靠手随意地晃着手里的酒杯的动作,都带着一种别样地亲密感,像一头豹子突然收起了利爪,翻了个身朝来人露出了肚皮,让顾一凡完全无法抗拒。他身上还带着一股干净的皂香气息,混着杯里那一点酸酸涩涩的酒香,不由分说地把人都包裹了进去,顾一凡鬼使神差地也端起了酒,像是被他的倦意传染了似的,也放低了声音道:“其实不用这么赶,等你休息好了,我再飞一趟北京去见你也没关系的——本来就是我该谢谢你,给了我这样的机会,还这样帮我。”
周衍扭头看他,注意到他突然把“您”换成了“你”,嘴角便不由自主地轻扬了一下。没去接他的话茬,反而随意地另起了一个话头:“这个眼妆很适合你。”
顾一凡一愣,下意识地就要去摸自己的眼睛——他下了戏以后没有卸妆,应该还带着眼线。果然,周衍又凑近了看了一看,才道:“好看是好看,可是演大将军的话,好像不够威武啊。”
顾一凡笑了笑:“还没到当将军的时候呢,现在还是小时候,风流少年郎,眼妆可不得往风骚了化么。”
周衍被他说得也笑起来,那笑是极淡的,嘴角的弧度几乎难以辨认,连笑声也只是沉沉地闷在喉头:“拍古装戏很辛苦吧?”
“还行,习惯了。”顾一凡端起酒在呷了一口,“总比没戏拍要好一些。”
周衍玩味地朝他瞥过去:“你们朱总经常不给你接戏吗?”
任何场合之下抱怨自己的上峰都是极其不智的行为,顾一凡自知失言,忙找补了一句:“没有,接不到戏不是朱总的问题,怪我自己还不够优秀吧。”
周衍像是听见什么笑话似的哧了一声。顾一凡自己也知道这是句场面得不能再场面的话,这年头选角早就不是光看“优秀”了,但该说的场面话还是得说,所以他也只当没听见周衍的嗤笑,不动声色地喝了一口酒。
周衍正色看他:“你是不够优秀,还是根本就没那么想演?”
顾一凡神色微有讶异:“哪个演员会不想演戏呢?”
周衍摇摇头,好像眼皮子有点儿打架似的,说的话里都带了一点儿含混的鼻音:“圈里像你一样——”他顿了顿,故意别有所指地强调了一下用词,“不太优秀——的演员多了,人人都咬紧了牙关、削尖了脑袋往上爬,你看你倒是没这么急。”
顾一凡心里一动,突然想起了张宁。
他看着周衍,下定了决心一般,注视着他的眼睛轻声道:“不是不想,是不会。”
周衍一张脸动都没动,像是根本没听见这句话。窗外有隐隐的雷声从远处传来,他的睫毛突然急促地颤了两下。
顾一凡大概是从来没跟人说过这些话,不得不转开视线,又喝了一口酒,才逼出了两句真心话来:“我不知道怎么去......削尖脑袋抢。朱哥以前教了我很多,什么多跟片场里最红的那个混啊,多拍拍导演的马屁,别整天想着自己改剧本......都挺简单的,但我就是做不好。”
周衍看上去清醒了一点儿,仍旧只是盯着他,不说话。
“我也不是清高什么的,我其实还挺羡慕那些在圈里能如鱼得水的人。接不到戏我也挺急的,也想着要去削尖了脑袋抢,但有戏拍的时候,我就忘了那些事儿了。所以朱哥总说我不求上进,得过且过,随便演两个配角就能过了。”
周衍无声地笑了一下:“你是得过且过吗?”
顾一凡转过脸来看着他,像是掂量着他话里的深意似的,沉吟片刻才道:“不是。我……我很喜欢演戏。我也想演主角,演好角色。”
周衍不笑了:“林子安算是你想要的好角色吗?”
林子安便是《陛下金安》里的少年将军,是网文里常见的高冷贵公子形象,和话痨又跳脱的六皇子组成了一对随处可见的“没头脑和不高兴”。顾一凡演了快一个多月,用过的表情一只手就数得过来,平心而论实在算不上是什么“好角色”,但有了别人的“求而不得”衬托着,便显得尤其珍贵了似的,顾一凡正了正脸色,正想再组织一番感言谢谢周衍,可是刚一开口,周衍便挥了挥手打断了他:“别忙着谢,以后还有更好的给你。”
顾一凡怔了一下,这是给他的承诺吗?
周衍像是真的十分困倦了,眼帘微阖下来,比常人都长的睫毛垂落,在他眼下投了一小片阴影,再开口时已经突然转了一个话题:“顾一凡这个名字,是谁给你取的?”
顾一凡还处在方才那句话的震惊里,下意识地回答道:“我爸妈。”
“你入行的时候,天灵就没叫你改一个艺名?”
“为什么要改艺名?”
周衍勉强地抬了抬眼皮看他:“因为这个名字一听就火不了。”
这话倒不是没人跟顾一凡说过,不过没说得这么直白的,让他一时间有点儿无言以对。
周衍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娱乐圈里已经有一个顾凡了,还需要一个顾一凡吗?”
顾凡是眼下中生代男演员中的第一梯队,十二年前就以一个少年侠客的形象红遍了大江南北,群众基础非常深厚,堪称是一代人心目中的白月光,这么多年下来积累了无数作品,可谓是要人气有人气,要奖项有奖项,地位难以撼动。
顾一凡牙疼似的咧了咧嘴:“现在也没避讳这一说,前辈应该……没这么小气吧。”
周衍按揉太阳穴的手指顿了顿,眼睛都没睁,冷笑了一声道:“小气?”
刚才那种随意而放松的气氛突然一扫而空,顾一凡紧张地绷了绷后背,觉得自己说错话了。
果然,周衍睁开眼睛,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圈里有多少个女艺人叫馨雨,你数得过来吗?分得清吗?谁咖最大,观众就记得谁,这跟顾凡小不小气没关系,前辈根本就不知道你是谁——这就是事实而已。”
顾一凡唯有沉默。
窗外的雷声似乎又大了一点。
周衍:“换个艺名吧,趁着新剧还没开始宣传。”
顾一凡隐隐明白过来为什么周衍一回国就马上要见他了,剧组虽然已经开工,但是定妆照和官宣还没公布,如果要改艺名,现在是最好的时候。
于是他非常乖觉地点点头:“周总说的是,我明天就跟朱哥商量一下……”
“我已经替你想好了。”周衍打了一个哈欠,顿时就红了眼睛,于是语气也和缓了下来,又带上了那种欲睡未睡的黏糊劲儿,“叫顾惊秋吧。”
顾一凡结结实实地沉默了一下,周衍像是怕他没明白,便道:“顾我已无当世望……”
“似君须向古人求。”顾一凡的声音很低,却自有一番韵律似的,一字一顿地念了出来,“岁寒松柏肯惊秋。是这两个字吗?”
这两句是苏轼的词,说的是遭权贵欺压,困窘不堪,也依旧要如松如柏,傲然惊秋。
真是给亲儿子取名都不见得有这么深的期许了,顾一凡欲言又止地叹气。
周衍看着他:“你觉得不好?”
顾一凡哪敢说不好:“不是,意头很好,念起来也好听……但我就是觉得,这个艺名是不是有点儿刻意?虽然是避开了前辈的名字,但好像不太生活化吧……”
他都能预见到网上的评价了,不由苦着脸:“我会被黑太做作吧?”
“不会。”周衍笃定地喝了一口酒,“想让人家黑你的名字做作,也得先让人家知道你的名字是什么。”
一句话正中命门,顾一凡立刻闭嘴。
周衍似乎觉得堵得他没话说的样子很好笑,眼里不自觉地带了几分促狭:“你不用在这儿跟我不情愿,圈子就是这个样子的,真不服气呢,你就红出来,红到让你的后辈们入行的时候就掂量着,别说是惊秋两个字,就是同音的都不敢用。”
他漫不经心地把手里的酒杯轻轻晃了一下,还剩下了一个杯底的薄酒,随着他的动作闪出了一片波光潋滟。
周衍说:“我能让你红。”
轰得一声,瓢泼大雨终于倾盆而下。
顾一凡只觉得当头砸下来一块馅饼,还是纯金的,一下子给他砸了个头晕眼花。
看来周衍不仅打算给他资源,根本就是想直接给他重新规划一条发展路线。
他一时之间不知道欣喜和惊讶到底哪个表情更合适一些。但他的脸好像完全不受自己控制了一样,所有的情绪都被抽离了,只剩下了一个茫然的呆滞表情,他自己眼下的表情一定很蠢,但残存的理智还是在他的脑海里尖叫着告诉他,免费的馅饼不能吃,可能有毒。
周衍这是准备长期包养他?
他艰难地召回了对自己面部肌肉的控制权,语无伦次地开口道:“周总……我,那个什么……我心里是很感激您的,但是我……”
他“但是”了半天,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委婉地表达自己的意思。周衍的眼神渐冷下来,顾一凡被他看得心里一阵发毛,越发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了。
不想红?那是不可能的。
不想通过这种方式红?这也太虚伪了,曾黎也不会同意。
更何况,周衍根本还什么都做,最起码到目前为止,周衍没有跟他提出过任何要求。
可越是不知道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就让顾一凡越是忐忑。
他觉得自己像是不上不下地吊在半空中,脚下是空荡荡的一片,手里什么也抓不住,惶惶不可终日。而周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触手可及,又远在天边。
他在那一瞬间突然生出一种捉襟见肘的羞惭来——不是不想要,是怕要不起。
怕自己做不到,也怕周衍的付出背后所索取的,是他根本付不起的代价。
他张了张嘴,却什么话都没能够说出来,不知怎么又想起了那天周衍对张宁说的话。
——“我一向不喜欢强人所难。这种事,还是你情我愿的好。”
顾一凡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上身了一样,理直气壮地说:“但是,我是直的。”
房中突然便是一片死寂,唯有暴雨仍旧不知疲倦地击打着窗户。
周衍仍旧是面无表情地看着顾一凡,像是要用眼神在他脸上烧出两个窟窿来。然后他突然坐直了身子,把一直端在手里的酒杯放回了茶几上,像是在端详一件瓷器上的纹饰似的,缓缓地凑近了顾一凡。
顾一凡下意识地往后躲了一躲,突然又想起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周衍那种迫人的审视的眼神,像是想从他的眼睛里挖出心肝的颜色来看个分明。
一个莫名的念头突然占据了顾一凡的全部思绪——那头翻着肚皮昏昏欲睡的豹子突然醒了,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寻思着从哪里下嘴咬下去咬下去比较致命。
然后他就看见周衍轻轻地勾了勾嘴角,伸手在自己的颊边极尽暧昧地摩挲了一下。
“那你为什么今晚一个人来我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