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制片人
有那么一瞬间,顾一凡非常想实话实说。
为什么今晚单独来这里?当然是生活所迫啊!难不成还是他自己投怀送抱吗?
顾一凡神色难辨地看了看周衍近在咫尺的脸,觉得这位大佬可能是常年被投怀送抱,有点儿经验主义了。只是以他现在的立场,好像也不太能挺直了腰板说什么。
再细一想,其实朱正阳也没有说过什么强硬的话——最主要的是顾一凡自己也没有义正言辞地拒绝过什么,这会儿再这么故作姿态,好像是有点儿矫情了。他看着周衍那双比常人都要淡一点的瞳仁,竟然莫名其妙地升起了一种负罪感。等他自己意识到这种情绪的时候,却又忍不住悚然一惊——难道自己其实是心甘情愿、半推半就的吗?这个念头一冒出来,顾一凡心里顿时五味杂陈,纠结得死去活来,嘴上却像是牢牢黏住了,一句都说不出来。
不过周衍似乎无意再继续这场对话。他很快便拿开了手,神色冷淡下来:“我不是强人所难的人,你的路怎么走,到头来还是得你自己选。你自己想想吧,真要不愿意就算了——我要去休息了,你们朱总还来接你吗?”
顾一凡的舌头像是打了结,蹦出来的全是无意义的音节:“啊?哦!……呃……”
周衍便明白了,起身又去拿起了客房内线电话:“你好,是。我想再订一个房间,记在我的卡上就行……嗯,就今晚。”
顾一凡这才意识到周衍在做什么,赶紧跳了起来:“周总!”
周衍却抬起一只手示意他不要说话,然后凝神听着电话那头说了几句,抬头又看了顾一凡一眼,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好,没事……那这样,麻烦你们送点卸妆水上来……哪种?”周衍捂住了话筒,定定地看住了顾一凡,眼睛里带了一点儿疑问。
“啊?”顾一凡迟钝的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这个卸妆水什么的是在问他。“都……都行吧。”
于是周衍便又回到了电话上:“都行……嗯,卸妆湿巾也可以……送到房间就好。多谢。”
顾一凡看着他挂了电话,终于慢慢地回过了味儿来。
“酒店今晚没有空房间了。”周衍疲惫地捏了一下自己的眉心,“这里只有一张大床,我并不介意你留下,一会儿他们会把卸妆湿巾送上来,柜子里还有一件睡袍,你可以洗漱一下。但你如果介意的话,也可以自便。”
房间里再一次安静下来,唯有窗外的雨声不知疲倦地击打着窗户。
顾一凡杵在那里良久,突然像是豁出去了一样,重新又坐回了沙发上,自嘲地笑了一下:“我这会儿要还讨价还价,是不是太不知好歹了?”
明明今天在出发之前,他还信誓旦旦地跟朱正阳说,自己什么时候不懂事过。
周衍的手指仍然捏着眉心,闻言却也勾起了嘴角。一张脸被他的手遮住了大半,微微垂着头,已经半干的头发荡了下来,顾一凡突然发现他额前的碎发很长了,晃晃悠悠地能触到鼻尖,这么想着,他便突然觉得,自己的鼻尖也痒了一痒似的。
于是他就那么带了一点笑意转身走进了卧室:“你放心吧,我今天真的很困了……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顾一凡被他留在客厅里,一时颇有点儿哭笑不得,愣了好一会儿,直到酒店工作人员来敲门送卸妆湿巾的时候才回过神来。送东西的是个小姑娘,一看周总房间里出来开门的是个带妆的男人,脸色马上就意味不明起来,再定睛一看,又觉得这人十分眼熟。顾一凡一看她那副欲言又止的脸色,就知道不好——其实他虽然不火,但好歹也是刚在热播剧里露过脸的人,平常在外面吃个饭也偶尔会被认出来,只不过都叫不对名字,于是他赶紧道了声谢就把门关上了。
这家酒店的套房跟一个高级公寓差不多,从外面的会客厅也有入口进卫生间里。顾一凡估摸着周衍大概是已经睡下了,不欲去吵他,便轻手轻脚地从会客厅进了卫生间,却看见一件浴袍已经挂在了毛巾架下面,另一扇门直接通卧室,顾一凡看过去的时候,正看见门缝底下的灯熄了下去。
他愣了一下,又看了看手里的卸妆湿巾,突然觉得周衍这个人……还真是挺心细的。
这种心细甚至不带任何别的心思,只是他这个人天生就是这样罢了,好像发生在他身边的所有的事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而所有的事,他都能不动声色由恰到好处地去安排妥当,多一分便显得过于殷勤且居心不良,少一分又觉得繁衍了事,不如不做。顾一凡心事重重地撕开了那卸妆湿巾的包装纸,非常不讲究地一把就往眼睛上面糊了一把,顿时就把眼下抹出了一小块晕开的黑。
卸眼妆要把卸妆产品在眼睛上敷一会儿再抹是常识,不过顾一凡从来都没有这个耐心,他异常粗暴地三下五除二卸了个干净,把一双眼睛揉得发红,另一只手撑着洗手台,然后抬头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
顾惊秋。
周衍说,他能让这个名字红到后辈连同音的字都要避开。
顾一凡令抽出了一张湿巾,很慢地从额头上开始抹起。他皮肤的底色本来就白,擦去了粉底以后,竟然也没什么差别,只是手劲用得有点大,鼻子都被他擦红了。他把两张湿巾纸揉成了一团,一把扔进了垃圾桶,然后打开了淋浴房的水龙头。热气一瞬间蒸腾起来,很快就把镜面都糊了一层雾气,只能隐隐地看到顾一凡脱去衣物的上半身。水从花洒里面轰轰烈烈地冲出来,又顺着顾一凡发红的鼻尖一路坠到了他的下巴,最后流进颈窝,浩浩荡荡地汇成流,就这样冲刷过了他的身体。
顾一凡觉得自己什么都想到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想。他整个人都好像在水里漂了起来,没着没落的,一闭上眼睛,想起来的竟然是那天在北京的饭局,他躲在卫生间的隔间里,听到周衍那么低沉,那么无望的一声,“是你吗?”
周衍,你问的到底是谁?
顾一凡抬起手,撑住了淋浴间的瓷砖墙壁,任由水打在了他的后脑上,脊背上,又顺着脖颈流到下巴上。然后他侧过了脸,透过卫生间里缭绕蒸腾的水汽往卧室的方向看了一眼。周衍应该已经睡着了,他今晚一直都是一副欲醒未醒的困倦模样。顾一凡甚至能够想象得出来他睡着的样子,浓密的睫毛覆盖下来,静默安然的样子活像是古希腊的雕塑——
顾一凡突然睁开眼,“啪”地一下关了水龙头。
他顾不得一身的水淋淋,随手从毛巾架上把浴袍取了下来,往身上随便一裹,快步走到了卧室的那扇门前,然后又突然犹豫了一般,手搭在了门把上,人却不动了。
打开门,走进去,然后睡一觉,明天起来,他是顾惊秋。
或者,从另一扇门出去,沙发上也可以凑合一晚,然后回片场去,他还是顾一凡。
他在门口站得太久,甚至动也不动,感应灯终于也黯淡了下去。周衍的睡眠极浅,哪怕是门缝里的一点光亮的变化,也让他似有所感似的在睡梦中轻轻皱了皱眉。然后他便模糊地听见,有人打开了房门,非常轻地走到了他的床边,然后轻轻地掀开了被子的一角,躺了进来。
周衍以为自己醒了,身体却因为极度的疲倦完全没有办法动弹,可是身上的一寸皮肉都像是感觉到了那个人身上的水气和温度似的,随着床微微的下陷,像是漂浮在海浪上一样。
但这只是一瞬。那个人非常得安静,也没有靠他太近。周衍的眉头慢慢地舒展了开来,意识终于彻底地沉入了混沌中。
十一月底,已经开机月余的《陛下金安》剧组终于在官博发出了第一张照片,却没有露脸,只是一只青筋绽起、伤痕累累、布满了硝烟火燎的手,以一种万钧之力狠狠将一柄剑刺下的局部特写。另外还有一只手,骨节分明,莹白如玉石,大拇指上还戴了一块玉扳指,一看便是王孙贵胄的手,虚虚地搭在了剑柄上,像是握着执掌天下的权杖。
两只手的肤色明暗交错,一个极静,一个极动,像是互相角力,又像是并肩而战,显得十分意味深长。整个画面除了左下角挥毫泼墨一般打了“陛下金安”四个字的剧名以外再无别物,配文也极简,“河山万千,与你共执。”然后便是@了两个人,一个是刘泊杉,另一个,甚至都不是用户,只是一个话题,叫顾惊秋。
官博的评论里顿时被“顾惊秋是谁”占领,半天之后,刘泊杉的粉丝们终于千辛万苦地控住了评论,热度最高的前十条都成了整齐划一的“期待刘泊杉李彦麟!”并且格式统一地打上了“电视剧陛下金安”的超级话题,但顺着这个超话点进去,讨论度最高的帖子依然还是“顾惊秋是谁?”
有人发帖自称是圈内人,爆料这部剧的合同上签的就是天灵文娱的顾一凡,另有几个从一开始就跟组的刘泊杉粉丝也发帖确认,林子安就是由顾一凡演的。但几条帖子,没有大规模的转开,超话中很快又出现了各种分析海报内涵、书粉前来报道或者掐架的帖子,闹闹嚷嚷中很快就把顾惊秋就是顾一凡的爆料给挤得看不见了。
第二天上午,六皇子李彦麟的定妆照发布。刘泊杉一身湖蓝色长袍,领口攀着繁复的回龙纹,束腰下垂着各色玉饰,长身玉立,嘴角带笑,眉目低垂,还真有点儿书里那个外表飞扬跳脱,内里却心思深沉的人的意思。右手虚握成拳,擎在腰间,大拇指上果然有一颗硕大的玉扳指,同前一天的海报呼应。刘泊杉的粉丝们一片沸腾,转发数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一位一位地往上跳。
可这头还没热闹完,又过了十分钟,官博再一次公开了破虏将军林子安的定妆照。
照片里的人像是刚刚才经历过一场血战,铁甲残损,连肩上的虎头扣都歪斜破开,手上的黄铜护腕裂开一条长口,露出里面藏青色的柔软布料。一只青筋毕现、血污斑斑的手正持着长剑,剑脊雕纹,可见篆书“棠溪”二字,正是小说中李彦麟少年时遍访天下,为好友求来的神兵之名。持剑人面色冷凝,头盔已经不知道掉落何方,两绺乱发从额上垂下,底下还能看见一道伤口,颇有几分狼狈,可他眼中却是说不出的决绝和毅然,好像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可能彻底击倒他。
这形象,一时竟然没人敢确定这到底是不是顾一凡,直到大家都根据官博这一次直接@的“顾惊秋”点进去,才发现头像还是一个大头的Q版形象,那还是选秀时期粉丝给顾一凡画的,这么多年一直也没变过,这才敢确认,这个顾惊秋到底是谁。
到了中午,“顾一凡改名顾惊秋”已经火速冲上热搜,连带着《陛下金安》的讨论度都跟着翻了一番。刘泊杉的粉丝们很快回过了味儿来,纷纷开始义愤填膺地冷嘲热讽,直叱“糊咖作妖”,改个名字还要买热搜,出风头,分明就是想压番,闹闹哄哄地吵成了一团。可怜顾惊秋本来就没几个粉丝,最新一条健身日常的微博下面迅速被愤怒的刘泊杉粉丝攻占。一打开评论,就看到了顶到最上面的一条评论已经有了过千的点赞——“心较晴雯高三尺,命如香菱惨十分。岁寒松柏不敢比,我看你叫顾一番。”
发出这条评论的ID叫作“与杉长伴”。
化妆师有点儿忐忑地低头瞥了一眼顾惊秋手里的手机屏幕,他的大拇指停留在这条热评上已经一分多钟了,很难判定他到底是想删了这条评论,还是想给它点个赞。于是化妆师只好尴尬地咳了一声:“顾老师,您闭一下眼。”
顾惊秋回过神来,“哦”了一声,就把手机锁了屏,放回了化妆台上,任由化妆师给他把眼角上做出来的那道假伤口一点儿一点儿地卸下来。刘泊杉正好从化妆间外面进来,今天他全是文戏,在A组早早地收了工,现在已经换回了自己的卫衣,戴了顶鸭舌帽,优哉游哉地走了进来,大刀金马地往边上一坐,嘴里就先“哟”了一声:“子安兄今天又斩了敌军几个人头啊?”
顾惊秋最近都在B组拍攻城战,每天都是这副半身浴血的尊容,闻言便笑了起来:“这不都是为了殿下打江山吗?”
刘泊杉嘿嘿一笑:“别贫了,赶紧收拾好,钟哥他们还等着你一起去吃宵夜呢。”
这个钟哥便是三皇子的扮演者钟斌,戏里和李彦麟同根同源却不共戴天,戏外倒和刘泊杉混得跟兄弟似的,没事儿就喊着一块儿出去吃夜宵。除了他们三个,还有剧中体弱多病的四皇子的扮演者宋继东。他们年龄相仿,除了刘泊杉以外,都算没什么名气的,倒也不存在什么捧高踩低。刘泊杉也觉得反正已经是自家投的戏,没人能跟他比什么,乐得做个亲善姿态,于是这么朝夕相处了一个多月,竟然还混出了几分真友谊,花絮组老爱跟着他们拍片场日记,还取了个外号叫他们是“大周F4”。
顾惊秋艰难地在化妆师的蹂躏下保持了一个笑容:“你们兄弟仨去吧,我要回去早点睡觉了,今天吊了三个多小时威亚,我现在还浑身疼呢。”
刘泊杉便流露出一个十分理解的表情:“太惨了……”说完,又劝道:“可是今天制片人来了,在A组看了我们一天,吕姐说估计要跟组了,所以喊着一块儿去吃。”
顾惊秋一听这么多人,更不乐意了:“制片?你说齐老师啊?”
“齐老师是执行制片,又不是制片人,正主今儿刚到,你这么不给面子啊?”
顾惊秋赶紧告饶:“我哪儿敢啊……是真的不行了,要不你看看?”一边说,一边把手臂高高地举了起来,给刘泊杉看他手臂内侧被威亚勒出来的一大片紫色淤青。
刘泊杉“嘶”地一咧嘴:“那行吧,我帮你跟吕姐说一声,你先回去好好休息吧,我们一会儿在群里给你发照片啊哈哈哈哈……”一边说,一边已经跑出了化妆间,只留下了一大串笑声。
他一走,顾惊秋的脸立刻又重新沉了下来。化妆师给他最后拾掇了一下:“顾老师记得回去敷个面膜啊,现在天太干了,不然明天又不好上妆。”
顾惊秋似是真的累极了,勉强地牵了牵嘴角,道了声谢,然后起身来穿上了自己的外套,一边往外走,一边又下意识地点开了微博。
应该是朱正阳给他登过了,他的微博里出现了一条新的转发,正是剧组官博的那张定妆照。顾惊秋犹豫了一下,还是鬼使神差地点开了评论,果然,新的微博下面又已经是骂声一片,这一回的热评第一换了人,骂的是“洗脚贱婢顾一番”,头像依然还是刘泊杉的照片。
顾惊秋突然开始有点儿佩服那个“与杉长伴”,“顾一番”三个字真是朗朗上口又一语双关,这么一想,便有点儿忍俊不禁似的,莫名其妙地笑了两声。还没笑完,朱正阳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一凡啊,微博上你看了吗?”朱正阳显然是还不习惯新的名字,依然按着以前的叫法喊他。
顾惊秋决定装个傻:“没啊,我刚刚才回房间呢,怎么?要我发什么微博配合宣传吗?”
“哦不用了,我已经帮你发过了,你好好准备拍戏,别老玩手机。”朱正阳像是隐隐松了一口气似的,又嘱咐道,“我明天过来,后天安排了媒体探班,我先跟你说一下有些问题怎么回答。”
顾惊秋“嗯”了一声,一面掏出房卡刷了一下:“知道了。”
朱正阳也没有跟他多说什么,交代完了正事儿便准备挂了,临挂之前还殷殷地叮嘱了一句“别老玩手机”,惹得顾惊秋哭笑不得。刚一挂电话,就把自己完完全全地往床上一扔。
他刚才跟刘泊杉说的也不完全是假话,吊了三个多小时威亚的身体已经绷到了极致,一阵阵无法控制的酸痛从腿根传来,顾惊秋把脸埋在了被子里,深深地叹了口气,最后还是支撑着自己又重新爬了起来,取过了那沓厚厚的剧本,翻到了明天要拍的戏。可还没翻两页,就听见了微信提示音,拿起来一看,却是周衍:“怎么没出来一起吃饭?”
顾惊秋就跟诈尸还魂一样猛地坐直了身子——“出来”?
微信“叮”地又响了一声,这回是他们“大周F4”的群,宋继东给发来了一张图片。顾惊秋突然像是有了一种不太好的预感,点开图片的手都有点儿哆嗦起来,偏偏酒店里网还很慢,顾惊秋看着图片下方加载的数字一点点往上跳,隐约觉得自己的血压也在一点点往上跳——
然后屏幕上就猛地出现了宋继东占据了半个框的脸。因为他举着手机的原因,脸大得都变了形,再往后便是刘泊杉,非常心机地占据了整张照片的正中央,笑得依旧玉树临风。可是顾惊秋的眼睛根本就没有在他脸上停留半刻,他整个人都像被点了穴一样,怔怔地看着刘泊杉身边的那个人。
那人也戴了一顶鸭舌帽,没有看镜头,好像是侧着脸在跟身边的钟斌说话,鼻梁高挺,在一帮男明星中间丝毫也没落了下风。
是周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