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棠溪剑 我还你了
几年前的时候,顾惊秋曾经犯过一个他至今都无法释怀的错误。那个时候抗日剧还很流行,横店80%的剧几乎都是这种。顾惊秋也在这样的一部剧里演了个男二,和一个当时还算挺红的女明星搭戏。那个女明星的粉丝来探班,大冬天的,女明星不肯下保姆车,几个小姑娘手里捧着保温瓶站在风里,等了都不知道多久,正好碰见了顾惊秋。他和蔼可亲地和粉丝们打了招呼,也不知道那几个小姑娘是冻傻了还是等太久已经绝望了——总之,她们就势把手里煲的排骨汤送给了顾惊秋。
深受感动的新人小顾当天晚上就发了条微博感恩粉丝送温暖,结果没多久就被女明星的后援会阴阳怪气地嘲了一通。虽然顾惊秋第一时间就删掉了那条微博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当时在现场的小粉丝也站出来解释了一下情况,但他还是收获了那个女明星几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没过多久那个女明星就嫁了个富豪不再出现了,这事儿自然也没人还记得,但顾惊秋有的时候午夜梦回,依然觉得此事是他四年从业生涯里最尴尬的事没有之一,经常以此警戒自己,千万不能高估自己的魅力。
如果以喝汤事件的尴尬程度作为一个单位的话,那么这次误以为周衍是在追求他大概可以有十倍再次方一下的等量级,让顾惊秋恨不得八百米外看见周衍就绕开走——但周衍没给他太多回味尴尬的机会。“一天要烧好几万”的攻城戏结束以后,周衍就暂时离开了剧组回了北京,顾惊秋也回到了A组,林子安就此踏入朝堂,老父已经逝世,他的前面再没有任何能够庇护他的人。三皇子和六皇子的夺嫡之争几乎已到了图穷匕见的阶段,暗流涌动着,终于淹没了所有微薄的兄弟情义。
情绪戏拍得太多,竟然比每天都打打杀杀的戏份还要累。
然而最累人的,大概就是带着情绪在雨里拍的打戏了。
顾惊秋把手里的棠溪剑当成拐杖一般拄着,撑住了自己快要软倒的身体。人工的“大暴雨”暂时停了下来,但他依然全身湿透,水顺着眉毛一滴一滴地往下坠,刘泊杉站在不远处,两个助理围着他正在给他擦脸。已经是深冬的天气,两个人在“雨”里拍了快三个小时,都已经冻得不行了。
吕雪从监视器后面拿着扩音器喊了一句:“两位,还能坚持吗?”
刘泊杉先是看了顾惊秋一眼,看他毫不犹豫地点了头,自己也不好意思了,只能勉强着也点了点头——林子安现在官拜大将军,节制京畿防务,这段戏里他刚巡防回府,甲都没卸。顾惊秋穿着几十斤的甲都说没事,他就更没理由说什么了。
而且今天的顾惊秋,让他几乎无力招架——或者说,今天的林子安。
顾惊秋没有让任何人靠近他,哪怕是导演喊了“咔”,他也不让任何人上前给他递个毛巾擦个脸,最多就是拄着棠溪剑喘两口气。他的眉头始终都是紧锁的,整个人从头到脚都带着情绪,那是林子安戍边多年的孤寂与不得志积压下来的情绪,是对朝局党争的深深憎恶,还有对李彦麟的失望与愤怒。那个心里永远存着风花雪月,会为他遍寻天下只为求一柄能配得上他的剑的故人已经变了,他的笑里永远带着让人捉摸不透的筹谋,心里的风花雪月都已经化成了冰冷的权柄。前几日朝堂之上,李彦麟提出五项政令,直指兵部和兵部背后的三皇子李彦琮,旨在收拢军权,本是迎合了皇帝的心思。李彦琮自知瓜田李下,摆出了壮士断腕之态,未敢多说,却没想到是大将军林子安站了出来,直指这五项政令掣肘过多,边关将领若是皆从此令,无异于猛兽颈上套了镣铐,削弱了大周将士的战力。李彦麟怎么也没想到站出来和他作对的竟会是林子安,二人在朝堂上针锋相对,吵到后来,林子安不顾御前失仪之罪,直接拂袖而去,以巡防之名暂时离京,摆明了是不想理睬李彦麟。
李彦麟等了三天,终于等到了他回京,他就在将军府上等着,二人皆有火气,谈到后来,竟是拔剑相向。
这场戏,本来应该是李彦麟火气比较重,气势汹汹地来兴师问罪,而林子安则是一再忍让,甚至到李彦麟拔剑,他都只守不攻,直到最后才爆发出来。
可是刘泊杉接不住。
吕雪坐在监视器后面,眉头拧得越来越紧。
所谓“接不住”,就是刘泊杉根本没办法融入顾惊秋的那个世界里。林子安对朝局的愤怒、失望,对国家的一腔衷肠,对边关军民的悲悯,甚至还有一些对李彦麟的无法明说的沉郁心事,都狠狠地压在顾惊秋的眼底,他像一个吊在悬崖边上的人,摇摇欲坠,执剑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吕雪甚至看到他沉静的面色下,颈边绽开了一条青筋。可是刘泊杉的愤怒是浅薄的而又孩子气的,他夸张地将声音高高扬起,眼睛瞪圆,整个人从里到外都是那么色厉内荏。
林子安却只是冷冷地看着在雨中嘶吼着质问他是否已经为李彦琮收买的旧友:“在你眼里,跟拔去你三哥的爪牙、博得陛下的欢心能获得的利益比起来,边关数十万的百姓和将士的安危又算得了什么?”
李彦麟愕然无语。
刘泊杉依然瞪着眼睛,露出了几分不合时宜的茫然。
吕雪犹豫了一下,没有叫停,只是调动摄影机给了顾惊秋一个特写。
他周正清俊的面容出现在监视器屏幕上,下颌绷紧,露出了几分恰到好处的隐忍与痛苦。吕雪在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个人,会抢戏。
林子安逼近一步,声音越发低沉:“三殿下高坐庙堂,运筹帷幄,只想着大权在手,可曾想到过此令一下,寒的是我边关将士的心!等凛冬一到,蛮人南下的时候,你要他们如何去保家卫国?你难道忘了,祁门关内还有千村万户的百姓么?”
李彦麟面色惨白,咬了牙冷笑道:“子安,我还道边关苦寒,磨练数载,却没想到磨出了一颗妇人之仁的心!”
林子安手持棠溪,一言不发。李彦麟怒极反笑,又道:“短视啊!子安,你怎么如此短视!”
朝中除了他林大将军,还有两位军候兵权在握,二人本是先帝的左膀右臂,为大周打下了半壁江山,先帝钦赐虎符。其中就有后来将女儿嫁给了三皇子李彦琮的襄陵侯,李彦琮野心勃勃,又有襄陵侯兵马支持,怎能不叫老皇帝寝食难安?军中如今也是结党成风,早已烂到了根子里,李彦麟不能明着动老襄陵侯,只能先下五道政令,全军整饬。
他准备好了对付襄陵侯那个老东西的后手,却没想到第一个挡到他前面的却是林子安。
李彦麟气得恨不得直接在他身上捅个十七八个窟窿眼——他费尽心机将林子安调回京城,又命他节制京畿防务,直接负责皇城安危,不受兵部约束,那五项政令如何削兵权,横竖也削不到他林子安头上去,多少盘算,都是错付在了这狼心狗肺之人身上!
——即便是,这五道政令确实束缚了边关将士的手脚,但蛮人不过是疥癣之患,若不解决了眼前的问题,来日才必将酿成大祸!
二人之间唯有雨声不肯止歇。
良久,林子安突然松了手,将棠溪掷在了地上:“当年与我义结金兰的殿下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也不会把大周的百姓当作权力的筹码任意地放弃。
棠溪剑是书中是二人定情之物,即便改到了剧里,也是一件极有意义的信物。李彦麟浑身发颤:“把剑拿起来。”
林子安摇了摇头。
李彦麟拔剑就刺:“我说你给我把剑拿起来!”
剑光在雨幕中撕开一道银色的口子。
林子安仍是不肯持剑,险而又险地避了开去,李彦麟的剑尖从他的鬓角狠狠地擦过,一道血痕顿时出现在了他的眉骨之上,血水涌出来,又被雨水冲刷过,在他脸上蜿蜒出一道一道的痕迹。
刘泊杉猛地怔住了,连监视器后的吕雪都吓得站了起来。
可是顾惊秋根本没停,林子安像是借着他的身体活了过来,甚至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彦麟。”他轻声叫了这个已经许多年没有再叫过的名字,刘泊杉的脸色已经成了货真价实的惨白,写满了难以置信。吕雪一句“咔”卡在喉咙里,竟然没舍得叫出来,任由林子安说出了他最后一句台词。
“棠溪剑,我还你了。”
这些年能说的,不能说的诸多情分……我也一并还你了。
——“过!”
周衍刚从会议室出来,小何就递上了他的手机:“周总,剧组那边给您打了好几个电话。”
“嗯?”周衍脚步不停,顺手把手机接了过去,“怎么了?”
“上午拍戏的时候,顾老师受了点儿伤,现在送去医院了,可能要停工。”
周衍整个人猛地转了过来:“什么?”
小何本来跟着他健步如飞地从会议室往办公室赶,眼下被他突然一个急刹车打得措手不及,差点没撞到周衍身上:“啊……好像也不是很严重,但伤在了脸上,就不太好拍了。”
周衍皱眉:“他怎么受伤了?”
“说是拍打戏的时候被道具划到了眉骨那里。”
周衍沉吟了半晌,没有说话,小何掂量了一下他的脸色,小心翼翼道:“那……剧组那边……?”
拍摄进度虽说主要是由导演把控,但导演也不能随心所欲。这么大一个剧组,每天驻扎在横店的费用是相当惊人的,制片人最怕的就是这种受伤的事儿,每年都有不少剧组因为演职人员受伤不得不中途停工,大部分明星的日程很紧,一旦停工,再要往后,就要付巨额的超期费用,以至于很多剧组就再也没钱复工了。虽说有MCB撑着,《陛下金安》剧组不至于有这个风险,但这里面的损失也是周衍不愿意看到的。
小何:“吕导的意思,是要调整拍摄进度,等顾老师拆线了再拍林子安的戏份。不过这事儿……还是要您尽快给回个电话。”
周衍已经收起了脸上不悦的神情,一副没事儿人的样子点了点头:“知道了。”说罢,脚下不停,人已经进了办公室。小何停在外间,从办公室的落地玻璃看到周衍已经把手机摁到了耳朵边上。
电话那头接得很快:“喂?”
周衍一句客套的都没有,直奔主题:“怎么回事?”
顾惊秋没想到周衍这么快就听到了消息,一时之间也有点儿支支吾吾。他眉毛上的伤口很深,剧组用的道具剑虽然不曾开刃,但反而正是因为没开刃,伤口完全是被撕裂开的创面,两寸来长,斜切在眉骨之上,显得非常狰狞。刚才医生缝合的时候给他打了麻药,现在药劲将退未退,他只觉得伤处一片麻木里又泛出极钝的痛意,牵连着蔓延到了太阳穴,半边脑壳都跟着疼了起来,说话也有点颠三倒四。
也是难为周衍居然飞快地就从他这堆话里找出了重点:“是刘泊杉弄伤了你?”
顾惊秋一愣,隐约觉得周衍的语气里好像有一点怒意,怎么觉得这个走向听起来这么像宫斗戏里在皇上面前装可怜告黑状的狐狸精?
他赶紧澄清了一下:“拍打戏也是难免的,只能怪我没有林子安的好身手……”
周衍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追究这个确实也很像个昏君,只能换了个话头道:“你现在在哪儿?”
顾惊秋还能在哪儿,自然是在酒店休息了。他一边举着电话,一边对着镜子端详自己的侧脸,伤处已经贴了纱布,光看左半张脸还是玉树临风,可是从右半张脸看过去,就活活是个猪头。他长叹了一口气,终于是彻底放弃了明天还能开工的妄想。
周衍敏锐地抓住了他这一声叹息:“医生怎么说?”
“五天以后拆线,拆完线贴个肉色胶布,应该就能靠化妆遮住了。”
“你们朱总知道了吗?”
“嗯,我刚给他打了电话。”
周衍顿了一下,好像是找不出什么话来说了,电话里突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以至于顾惊秋疑惑地叫了一声:“周总?”
“哦,我在。”周衍回过神来,“医生既然说了,你就先好好休息吧。”
原本的拍摄计划里,接下来几天都是要拍一场除夕之宴的重头戏,彼时李彦麟和林子安已经和好,联手揭露三皇子的阴谋。场景都搭完了,顾惊秋却在这个节骨眼上要停工,实在是过意不去。但眼下这个情况,是谁也没办法的事,周衍仿佛听出他在电话这一头的欲言又止,又道:“别的事情你就不用担心了,总有办法。”
不知道为什么,顾惊秋总觉得他话里掺了一点莫名的温柔意味,像一股微小的电流从手机里“唰”地流过了他的耳畔。
周衍突然又换上了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哦,还有。”
顾惊秋觉得自己半边脸都还是麻的,一时没有跟上:“什么?”
“这几天要是回北京的话,正好叫你们朱总给你配个助理。”
顾惊秋正歪着头用肩膀夹着手机,腾出两只手来收拾自己的衣物,闻言不禁低低笑了一声:“朱哥刚跟我说了一样的话,周总,您和他还真是心有灵犀啊。”
“……”
被强行跟一个不太熟的人心有灵犀的周衍在电话这头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把一直透过办公室落地窗暗中观察的小何看得心里一跳,总觉得电话那头的人这下估计是要挨骂了。
但周衍并没有骂人,甚至都没有嘴毒两句,只是又随口交代了两声,便要挂电话了——他还要回吕雪的电话,听听到底怎么“调整”这个拍摄进度。
顾惊秋突然留了他一声:“周总,你现在也在北京吧?”
周衍一愣:“嗯?”
“方便的话,我回北京请你吃饭吧?”顾惊秋在那头轻松地笑了笑,“你帮了我这么多,我还没好好谢过你。”
“回来再说吧。”
周衍的语气听不出是好,还是不好,明明说的是敷衍的话,但听起来却又莫名地有几分真,好像他真的只是在说,等顾惊秋回来再商量这件事。顾惊秋便像是得了个十分满意的答案似的,“嗯”了一声就挂了电话。
顾惊秋攥着手机,低头看了看被他铺了一床、还没来得及收拾起来的零碎东西,最上面有一瓶活络油,还是那天周衍大晚上去便利店给他买的。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琢磨不明白周衍到底是想要什么了,他不敢自恋到觉得周衍是在追求他,但也无法自欺欺人到对周衍的关心和善意都视而不见——不管是出于私人的原因还是工作上的考量,保持一个普通朋友那样的友好来往,都是没有错的吧?
他垂下头,低低地笑了一声,然后把那瓶活络油塞进了行李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