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惊秋觉得脑子里“嗡”地一声，好像有一根弦崩断了似的，震得他耳朵里一阵又一阵无声的轰鸣，他在这种莫名的轰鸣声里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没发出来。

隐秘的风在他心里疯狂地掀起惊涛骇浪，他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但还是感觉耳朵就跟烧了起来一样，他不自在地伸手摸了一把，果然已经烫得跟熟了一样。周衍却好像完全没有在意到他的反应似的，仍旧坦然地看着他，好像刚才问的只是“粽子好吃吗”这样的问题。

顾惊秋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周总怎么问这个？”

“哦……”周衍话才刚起了头，便突然听见自己的手机铃声大作，他一面继续道，“我就是想……”一面拿出手机看了一眼，然后半截话头便卡在了那里，忘了继续往下说了。

顾惊秋悄悄伸了脖子看了一眼，发现是个FaceTime视频请求，周衍给联系人设置了一张照片，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周衍皱了一下眉头，好像是有点儿困惑为什么这个人会给他打电话似的，然后便伸手挂断了视频请求。

周衍顺手把手机放在茶几上，转过头来：“不好意思……”

他话音未落，另一个视频请求再次接入，屏幕上依然是刚才那个女人，正对着镜头笑得眉眼弯弯。

顾惊秋忙道：“没事儿，周总你要有事儿你就接吧。”

周衍眉目里浮起几分无奈来，还混了一种无可奈何之下的纵容，让他的神色看起来几乎是温柔的，看得顾惊秋心里一跳。然后他才拿起了手机，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她还能有什么事……”

然后尾音就被对面一个小女孩嚎啕大哭的声音猛地盖了过去。

视频里的小女孩大概六七岁的样子，缺了一颗门牙，哭得小脸通红，吓得周衍和顾惊秋两个人都是情不自禁地挺直了身子。周衍更是整个人差点从沙发上弹起来：“Emma？……别哭，你先别哭，怎么了？”

叫Emma的小女孩儿张开缺牙的嘴，哭得更响亮了，甚至还打了两个小嗝，含含糊糊地不知道在说什么，顾惊秋努力辨认了一下，依稀听出她在叫“Ian”。周衍的眉头几乎拧成了麻花，也顾不上顾惊秋还在身边，一门心思地放低了声音哄她，那个小女孩像是不太会说中文，周衍半分钟之内几乎用尽了所有英语里的爱称，从小饼干到小甜心，甚至还有小南瓜小花生之类的，听得顾惊秋只觉得那边的小女孩儿一个人能顶一个零食铺子了，Emma才抽抽搭搭地停止了哭声，小手往脸上一抹，也不知道手上沾了什么，瞬间就抹成了一个大花脸。

周衍耐心地用中文问道：“宝贝儿，到底怎么了？你妈妈呢？”

Emma委委屈屈地撇了撇嘴：“Downstairs.”

周衍叹了口气：“你是不是又用妈妈的电脑了？”

Emma点点头，大颗的眼泪又从前赴后继地滚下来：“She doesn’t love me, she doesn’t want me……Ian can you come pick me up? I wanna live with you！”

顾惊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Ian”好像就是周衍。

周衍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像是有几分尴尬和为难。他赶紧轻咳了一声，装没事儿似的站了起来，拿了桌上的电水壶去接水。周衍这才对着手机好声好气地开始解释他已经回到了中国，不能去接她了。果然，对面的小女孩儿立刻哭得更大声了。她应该确实是不太会说中文，但是听得懂，周衍一直都在用中文跟她说话，但她回答的时候却始终说的是英文，两个人就这么文不对题地各说各话了一阵，对面突然传来了一个成年女性带点愤怒的一声“Emma”，听着像是她的妈妈，然后小女孩儿便异常敏捷地挂断了视频。

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电水壶里闷了一点儿烧水的声音。

周衍揉了揉眉心，抬头看了一眼倚在电视柜旁边的顾惊秋：“抱歉……是我朋友的女儿。”

顾惊秋笑了一下：“没关系，小姑娘没事儿吧？”

“和她妈妈吵架了。”周衍脸上又浮起那种无奈里带着几分纵容的笑意，“这孩子的叛逆期来得也太早了……她妈妈的叛逆期都还没过呢，天天鸡飞狗跳的。”

水壶发出尖啸，提醒房里的人水已经烧开了。顾惊秋愣了愣神，像是被周衍那种格外温柔的神色晃着了眼睛，然后才猛地反应过来，把电水壶从加热板上拿了下来，顺手给周衍倒了一杯水：“她爸爸呢？”

“谢谢。”周衍接过水杯，却没喝，只是又放在了桌上，“没爸爸。”

顾惊秋正在给自己倒水，闻言吓了一跳，几乎把热水倒到自己手上：“……圣母玛利亚啊？”

随即才像是反应过来自己在跟谁说话似的，有些尴尬地顿在了那里。其实他是一个嘴巴挺贫的人，在朱正阳面前从来都没个正形，只是对着周衍就总是拘谨。不过周衍好像没觉得这个玩笑有什么冒犯之处，反而还笑了一下。

“不是处女怀孕。”周衍正本正经地解释了一下，好像觉得给顾惊秋解释一下人类的繁衍过程是个很有必要的事。“分手了才发现怀孕了，挺犟的，自己一个人把孩子生下来养了，孩子她爸什么都不知道。”

顾惊秋挑了一下眉毛，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似的，半天才道：“小姑娘好像跟你很亲。”

周衍点点头：“是啊，我看着Emma出生，那时候她妈妈和我都还在读研，挺难的一段日子吧……她妈妈直到进产房了还在写论文呢，反正美国那边都无痛了。是我陪着她去的，护士们都以为我是爸爸，孩子一出生，就给我抱了一下……”周衍笑了一下，好像是回想起当时那个场面，眉目里的温柔满得几乎要溢出来了，“Emma刚出生那段时间，Paige真的压力很大，学业上的，还有她家里的……孩子又那么小。我回国之前经常帮她带Emma，跟我自己的女儿也差不多了。”

顾惊秋静静地听了一会儿，突然心里咯噔了一下：“Paige？”

周衍看了他一眼：“哦，就是林宜佩。”

顾惊秋了然地点点头。那个旅美作家嘛，据说MCB影业准备两年磨一剑弄一部精品电影出来，买的就是她的小说版权，这事儿他听朱正阳提过，就是没想到原来周衍跟林宜佩私下里交情好到了这种地步。

周衍见他点头，眼神突如其来地锐利了几分：“怎么？你知道她？”

顾惊秋怔了一下，没明白他怎么突然又带了点咄咄逼人的腔调，一时反应不过来似的，良久才犹犹豫豫地开口道：“就是……写《时差》那个作家吧？”

周衍没说话，把身子往后仰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顾惊秋被他看得背上汗毛都起来了，内心不禁腹诽道还真是伴君如伴虎，金主爸爸怎么这么不按常理出牌，他到底又是哪句话说错了？

房中一片静默，刚才被哭泣的小女孩儿打断的那种尴尬像条蛇似的，又慢慢顺着顾惊秋的脊梁骨爬了上来，然后在他的耳后吐了吐信子，染得他耳垂一片通红。

他刚才说，他就是想……想什么？

但是周衍显然已经彻底忘记了刚才的话茬，见他不自在，便草草地“嗯”了一声，抬腕看了一眼时间，人已经站了起来：“我打扰你太久了，你也不说一声。”

说……说什么？顾惊秋后知后觉地品出他话里一丝毫不见外的亲密来，舌头便像是被打了结，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周衍穿好外套，人已经走到了门口。

“晚安。”

门“咔嗒”一声合上了。

顾惊秋甚至没有来得及回一句“晚安”。他有点儿反应不及，怔怔忡忡地在周衍刚刚坐过的位置上又坐了下来，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握住了方才他倒给周衍的一杯水。热度透过瓷杯直达他的掌心，带来一种奇异的熨帖之感。

他为什么，会问那样的问题呢？

这个问题本身是没什么难答的——没有。演戏对于顾惊秋来说是工作，他向来不愿意把工作和私生活搅和在一起。当然，半夜来敲门说要“对戏”这种事他也遇到过，不过基本都被他四两拨千斤地躲过去了。总的来说，顾惊秋同志确实是一个专心拍戏的敬业好演员。

但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瞬间，他就是没办法让自己不去多想这个问题——事实上，他完全搞不懂周衍的行为了。他本以为在上海的那天晚上他已经做出了一个选择，他和周衍之间的关系就再也不一样了。但对方好像并不这么认为，周衍依然没有对他提出任何过分的要求，加了微信以后聊天的内容都正经得坦坦荡荡，甚至还做出了这种知道他没吃晚饭就大半夜给他带夜宵，知道他吊威亚受了伤就来擦药的行为。

顾惊秋觉得自己对于周衍那一句“这种事，还是两厢情愿的好“理解得可能还不够深刻。如果他不是已经自恋到失智的话，那么种种迹象都只剩下了那个唯一可能的解释——

周衍是在追求他。

这种事儿在圈里其实也不算太稀奇，有些大佬觉得皮肉生意不上档次，就喜欢追求爱情。一想到这个，顾惊秋就觉得胃里沉甸甸的，像是那团粽子灌了铅，怎么都消化不下去，堵得他顺手就把手里一直攥着的杯子送到了嘴边，刚喝了一口，又被狠狠烫了一下，烫得舌尖都麻了。

天地良心，他本来以为这只是纯洁的包养关系而已！

——可是，如果周衍真的是这个意思……

顾惊秋觉得心里一下子乱套了。他烦躁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澡也不洗了，整个人就往床上一扑，狠狠地先打了两个滚儿，然后一把摸到了在刚才被他扔在床上的手机，指纹自动解锁，界面仍旧停留在了和周衍的微信聊天中。他猛地坐了起来，然后也不知道是被哪个夜游的小鬼上了身，没头没尾地打了一句“没有过”，然后飞快地把手机一扔，像是怕烫着手一样，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冲进了卫生间，一边自言自语道：“对，面膜……化妆老师叫我今晚敷个面膜……”

他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在卫生间里转了一圈，才想起来面膜都在行李箱里。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有点儿害怕走出卫生间，床上的手机像是一个随时都会爆炸的危险品，让他不由自主地退避三舍，根本不敢靠近。可是等到微信提示音“叮”地响了一声以后，顾惊秋还是下意识地立刻给手机解了锁。

果然是周衍。“嗯。”

什么也没问，他毫无障碍地就明白了顾惊秋说的是什么事，就好像中间小Emma的那通电话从来没有存在过。

顾惊秋还没想好应该怎么回，另一条信息已经从屏幕上跳了出来：“抱歉，这些都是你的私事，我本来不应该问。只是我需要确认一下。”

确认……什么？确认他是单身？

顾惊秋觉得手心有点冒汗，克制了好一会儿，还是没忍住打了一个问号。但是光一个问号又显得太过严肃了似的，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挑了一个非常可爱的小猫表情，上面带了两个问号的发了过去。

这一回周衍没有及时回复，顾惊秋趴着床上捧着手机翻了三回身，对面依然连个“正在输入”都没显示。眼看着已经过了十二点，顾惊秋终于想起来自己还是个早上五点要起来去上妆的主演，这才不情不愿地放下了手机，去飞快冲了个澡，就睡下了。

第二天，顾惊秋还没在B组见到周衍，就被叫去了A组和另外的主演们一起接受了媒体访谈。群访结束以后，朱正阳还特地给他安排了单独的访谈，问题大概都是事先沟通过的，主要还是走一个过场。按照流程来走，无非就是问问他对林子安这个角色的想法——这个不用朱正阳交代，顾惊秋能当场掏一本人物小传出来。再然后就肯定会问到为什么改名，这个名字有什么深意之类的。这种问题就非常考验话术了，既不能瞎说，也不能照实说是为了避开前辈的名字，那可能当晚各大媒体就直接添油加醋开始说顾凡不给后辈机会了，平白无故又得罪人。所幸朱正阳已经给他准备好了滴水不漏的答案，照着背就行。最后肯定逃不过的就是要谈谈对刘泊杉的评价，跟他合作的感受之类的。这个问题也不好答，朱正阳振振有词地给他分析了一通，说是不能表现得太亲近，毕竟现在两个人咖位差距大，亲近了容易被人解读成他抱大腿。但更不能显得冷淡，那样不知好歹。要夸，但又不能瞎夸。毕竟刘泊杉出了名的演技浮夸——最后总结下来，只能说刘泊杉本色出演，戏中合作愉快，戏外呢，因为他的性格很好所以相处得不错，是最安全的答案。

顾惊秋在心中苦笑，他已经能够想象，只要提到刘泊杉，无论他准备的答案有多么周全，等着他的都只有对方粉丝的谩骂。两天过去了，刘泊杉的粉丝大部队已经从他的微博里撤退了，但总还有那么几个坚持不懈每天来骂骂他。而且据说，他已经喜提了出道以来第一个黑称“顾一番”。

他中规中矩地答完了所有的问题，媒体始终没有问到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东西，对他的兴趣也实在有限，很快就又去围着刘泊杉轮流做专访了，偏偏顾惊秋还不能就这么走了，一会儿媒体还要给“双男主”单独拍探班照。他正有些百无聊赖地站在一边，却看见刘泊杉的助理正提着十几杯奶茶，跑过来一一发给了正在候着的记者们。

“会做人吧？”

顾惊秋闻声一回头，却见正是周衍。他今儿换了件毛衣，却仍是牛仔裤、黑夹克和鸭舌帽的打扮，手里也端着一杯奶茶，杯子上的logo和刘泊杉的助理手中的一模一样。他一边说，一边就势把手里的奶茶递给顾惊秋：“喝吗？”

顾惊秋摇了摇头，没接，用眼神提了一百个问号。

周衍也不在意他的拒绝，自顾自插了吸管嘬了一口：“那个姓孙的小姑娘刚才回来路上撞见我，硬塞给我的。”

姓孙的小姑娘，说的便是刘泊杉的助理了。

“人家心里明白着呢，刘泊杉可比你会做人多了。”周衍嘬上来两颗珍珠，慢条斯理地在嘴里嚼了两口，又朝着吕雪那边努了努嘴，“吕导虽然年纪不大，也比你们朱总会来事。”

顾惊秋轻轻地拧起了眉头，颇有点儿不以为意——一杯奶茶罢了。刘泊杉是第一男主，按照惯例开机的时候还都准备了开机礼包送给全剧组。顾惊秋咖位太小，真要送开机礼包显得有点儿小题大做，但他作为另一个男主，也意思意思给每个人都发了点儿吃的小零嘴。

周衍好像随便瞄他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又朝刘泊杉那边歪了歪头，顾惊秋顺着看了过去，正看见刘泊杉手里举着一个带“xx娱乐”logo的话筒，眉眼都笑得弯起来，整个人好似都化作了一阵春风，吹得他面前那个女记者忍不住跟着他笑个不停，一幅相谈甚欢的样子。

“媒体也是人。”周衍把奶茶放到了一边，似乎是已经不想再喝了，“是人，就会有偏见，也会有偏心。”

顾惊秋沉默地回头看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周衍被他的眼神看得一顿，想说的话在舌尖重新打了个滚，再出来，却是已经连筋骨都重新组合了一遍，成了一句不痛不痒的话：“你刚才太小心了。”

太小心了，所以显得无聊。采访若是无聊，媒体回去也没有办法交差——所以，会不招人喜欢。

顾惊秋垂下了头，听懂了周衍的言外之意。虽说这些答案都是朱正阳事先跟他沟通过的，但是最后临场怎么说、用什么表情说，还是都要顾惊秋来揣摩。朱正阳还交代了他一定要假装“不经意”地提起一些小事，以示自己跟刘泊杉私下里关系很好。可是对着媒体的镜头，顾惊秋愣是没想起来自己跟刘泊杉有啥轶事好分享的。他犹豫了半天，还是没忍住轻声说了一句：“我老提他，又会被黑的。”

周衍没看他，嘴角一勾便露出了一个十足凉薄的哂笑：“有人黑你是好事，说明大家知道你是谁了。”

理是这个理，但说出来怎么就那么伤人呢？顾惊秋牙疼似的咧了咧嘴，隐隐觉得自己昨天晚上的判断根本不对。周衍这语气，这神态，哪里像是在追求自己？

周衍哪里知道他百转千回地走神到了什么地方，只是不咸不淡地又继续道：“而且你现在就想着跟刘泊杉撇清关系，也未免太不知道四五六了。”他一边说，一边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陛下金安》的小说你看了吧？”

“……看了啊。”

周衍便笑了一下：“你们俩绑在一起的日子才刚开始呢。”

像是专门为了验证他的话似的，也不知道刘泊杉是被问到了什么，突然朝着顾惊秋这边招了招手，惹得媒体们也都纷纷转了镜头过来，顾惊秋下意识地一笑，心里却莫名地一惊。

“我说的吧。”周衍嘴角的笑意更深，“人家可比你会来事儿多了。”

镜头又纷纷转了回去继续对着刘泊杉。顾惊秋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周衍终于找着了地方可以扔掉那杯就喝了两口的奶茶，眼下正低头搓了搓手，像是要把手上沾到的一点儿奶茶搓掉一样，一边漫不经心地又起了一个话头：“哦，对，你昨晚的微信……太晚了我就没回。”

顾惊秋还沉浸在要跟刘泊杉长期捆绑——以及被他的粉丝长期追着打的噩耗中，一时没反应过来周衍说的是什么，茫然地“啊”了一声，然后才想起来昨晚自己丰富的内心戏，顿时感到脸上一阵烧得慌：“不用……我是说，呃……没关系，那个什么……”

周衍挑了挑眉，对他突如其来的语无伦次感到莫名其妙，一口截断了他：“我的意思是，我要确认以后不会有人爆出你的这种绯闻。”

然后才发现顾惊秋的脸色不正常似的：“……怎么了？”

顾惊秋狠狠地咬了咬牙，几乎用尽了自己全部的演艺修为，才终于挤出了一个云淡风轻的笑容。

“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