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惊秋突然从床上跳了起来，飞快地跑到了自己的行李箱边上找了一通，终于从夹层里翻出了当时签的演艺合同。签的时候他当然也看过，但有朱正阳给他把关，他只是看了和自己有关的那一部分，前面好几页根本就没在意。现在一翻，才发现第一页赫然便已注明，《陛下金安》剧组聘请麦克白影业周衍先生作为总制片人。

顾惊秋把合同卷了起来，狠狠地往自己的脑袋上敲了一下。

他一直没有想到这个，是因为《陛下金安》的小说版权在青柠手里，青柠的小作坊机制也一直是吕雪出品、制片、导演一人包办——最起码，在他第一次接到这个剧本的时候，情况也确实如此，所以他一直保持了这个惯性思维。但其实当他看到MCB影业的名字排到出品方第一位的时候就应该想到了，要不是周衍接手了制片，哪儿来这么大的权力直接让改剧本加戏？业内这样由影视公司老板直接担任制片的事儿不算多——毕竟制片人还要求懂戏，常常又得跟组，苦得很——但也绝不算什么稀罕事儿。顾惊秋后知后觉地往床上一坐，算是琢磨过来了，怪不得剧组开机了一个多月官博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原来都是等着周衍那边点头呢，说到底，这宣发的事儿，也是制片人的职责。只是周衍大概是临时才接了这个制片人，去美国的行程又是一早就定下的不好推，这才让那个齐老师在剧组当执行制片盯着进度和预算。人才刚从美国回来没多久，去北京把该处理的事儿都处理了，就直接来横店跟组了。

顾惊秋愣愣地想，他怎么没跟我说啊。

那天在上海，他是被酒店的叫早服务喊起来的。周衍人都已经走了，只让酒店到点儿叫他，别睡过头。顾惊秋一打开微信，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跟周衍已经加上了微信，对方在微信里给他留了一句话，意思说要赶飞机，先走了。

顾惊秋一想到他还睡着，周衍拿着他的手指解了密码锁，就莫名觉得周总的人设崩得厉害。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更崩人设的是周总下一句话——“你的朋友圈我为什么只能看半年？”

顾惊秋头皮发麻地想这个人居然往回翻了他半年的朋友圈还嫌不够，手上却只能客客气气地打字解释说这个是他设置给所有人的，并不是针对周总一个人。

周衍回得很快，还一脸的莫名其妙：“我当然知道这个啊。”

然后又补了一句：“我是让你重新设置一下。”

言下之意就是他非要看全。

顾惊秋满心的吐槽都压了下去，二话不说地就解除了半年以前的好友圈不可见的设置，反正他朋友圈里从来不发太私人的东西，最多的就是交情好的有新戏上了就帮忙吆喝两句，连自己的照片都非常少。果然，周衍如愿以偿地看完了所有的朋友圈，也没有找出什么值得评价的，只在一条三年前他发的庆祝杀青的照片下留了条评论说，我怎么没查到这部戏？

那是顾惊秋演艺事业里第一部男主电影，合作的还是一个相当有逼格的导演，足见当时朱正阳对他的上心程度。可惜后来因为题材问题，成片始终无法过审，导演追求艺术的心不死，怎么都说不通，一刀都不肯剪，一来二去的，最后整个项目都黄了，根本没能上映。这种事在圈里多了去了，当时顾惊秋还相当难过，现在想想，也真是有点儿矫情。于是他也只是简单地回了一句没过审，周衍便没再问了。

这之后，周衍每天都会有事儿没事儿地跟顾惊秋发两条微信，但他往往都要等到下了戏很晚才会回，周衍也不介意，多是问问进度，具体拍了什么场面之类的。顾惊秋这才反应过来，怪不得呢，他是制片啊，他最关心的不就是进度么？

顾惊秋心里突然有点儿不是滋味起来——他已经习惯了周衍这样近乎是关心的询问，还以为……至少，他来之前，会跟他说一声。

微信提示又响了一声，顾惊秋摇了摇头，把乱七八糟的想法都从脑袋里赶了出去，打开一看，还是周衍：“刘泊杉说你拍戏受伤了？”

“没这么夸张，就是吊了半天威亚有点儿累。”顾惊秋迅速回了过去，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我不知道今晚是你来了，刘泊杉只跟我说是制片人来了。”

“你不知道我就是制片？”

顾惊秋语塞了一下，这才觉得自己失言了，但要承认他根本没仔细看合同好像又显得很蠢，只好发了一个表情包过去蒙混过关。

“等会儿，先别睡。”

顾惊秋瞪着这六个字，脑中顿时飘过无数条弹幕。等会儿是等多久？为什么要等？难道他大半夜还要来自己房间吗？他知道自己房间号吗？主动告诉他会不会显得很奇怪？——还有，周衍跟他说话为什么总是用祈使句！

不过周衍确实没有让他等太久，就在顾惊秋心神不定地对着剧本也没看进去，所以决定要不还是先去洗个澡，结果才刚脱了衣服，就听见了敲门的声音，吓得顾惊秋整个人都是一跳，赶紧又随手抓了一件T恤，两步并做一步地蹿出去开了门。

周衍站在门外，仍旧戴了他那个鸭舌帽，身上却是一件非常修身的白色高领薄毛衣，外面配了一件黑的皮夹克，手里还提了个便利店的袋子，一抬眼看见了顾惊秋身上那件T恤，便扬起了嘴角：“……怎么个意思？不欢迎我？”

顾惊秋低头一看，才发现这件被他用来睡衣的宽大T恤正中间是一个硕大的拳头，中指高高竖起，底下还写了硕大两个字“FUCK OFF”。

“没没没……”顾惊秋赶紧侧身让他进来，“你怎么这么快就跟他们吃完了？”

周衍进了门，把那便利店的袋子放在了桌上：“你又不在，我跟他们有什么好吃的？”

顾惊秋关门的手猛地就是一颤。

周衍在他身后不紧不慢地继续道：“……都跟着看了一天了。明天我去B组看看吧。”

顾惊秋转过身来，跟着一起坐到了沙发上：“那更没什么看头了，大半时间都得花在调度群演身上，又乱又吵的。”

周衍摇了摇头，笑了：“B组的戏一天烧我好几万，我不得去看看啊？”一边说，一边从便利店的袋子里先拿出了一个热乎乎的粽子。这东西在便利店也算是常备，根本就已经不分是不是端午了。顾惊秋看了一眼，就痛苦地拧开了头：“哇周总你是故意的吗？”

大半夜给他带这么高碳水的东西来是几个意思啊！他好歹是个男艺人，身材管理很重要的好吗？

周衍有点儿忍俊不禁：“不是……我看了一圈，就剩两个粽子还是热的。哎呀偶尔吃一次也没关系的，我这不是听老林说你今晚饭都没吃吗？”

老林是他们剧组的生活制片，管的就是所有人的吃喝拉撒住，顾惊秋这下算是明白周衍怎么如此精准地就找到了自己的房间。

顾惊秋今晚是没来得及吃饭，后来饿过了劲儿，也就不想这事儿了。这会儿闻见粽子香在鼻子下一阵一阵的，蛰伏已久的饥饿感顿时卷土重来，顾惊秋同志意志力坚定地抵抗了半分钟，最后还是叹了口气，认命似的接了过去。周衍看着他一脸罪恶地在那儿剥粽叶，人便放松下来，往沙发上一仰：“你既然饿了，为什么不肯一起去吃饭啊？”

顾惊秋咬了一口粽子，黏得一嘴的含糊：“人太多了。”

“可我听说，你原来还挺愿意跟他们几个一起去吃的啊？怎么现在怕人多了？”

顾惊秋咽下一口，转头看了看周衍，像是有点儿不好意思似的：“周总真想知道吗？”

“你说。”

顾惊秋把粽子放下，拿手背擦了擦嘴，偏偏又还剩了一粒米在下巴上，竟没擦着，周衍张了张嘴，刚想提醒他，顾惊秋却已经侃侃而谈起来：“原来呢，林子安还没出京，他跟李彦麟那几个皇子从小一起长大，一起念的书，闲来一块儿在京城斗鸡走狗，花天酒地是正常的。所以我老跟他们一块出去吃饭，这样呢拍戏的时候我们几个人之间是放松的状态，哪怕在朝堂上我帮着彦麟针对他三哥，也要能看得出来我们私底下交情还在。可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我一个人被罚驻守边关，斩断了和京城有关的一切，我很孤独，除了彦麟会来信，当年的那些狐朋酒友，早就已经是往日云烟了。所以我得保持这种状态。”

一长段说完了，顾惊秋才又重新把粽子拿起来啃了一口，眉眼都笑得有点儿弯起来：“我知道我戏有点儿多，周总你别笑我……”

周衍摇摇头：“不会，这年头，反倒是正经的演员的戏太少，跳梁的小丑戏太多。”

顾惊秋懵然地看了他一眼，也不知道他这是一时兴起随口感慨呢，还是意有所指，一时倒想不出接什么话合适，便干脆专心啃他的粽子。

周衍笑了一下：“那就好，我还以为你不去，是因为刘泊杉的粉丝骂你了，你心里不痛快。”

顾惊秋心里“咯噔”一下，把最后一口粽子咽了下去，这才把粽叶和餐巾纸都卷成了一团，扔进了脚边的垃圾桶，避开了他的视线笑道：“没有，就算我心里不痛快，也不会去怪他呀。”

周衍的眼睛敏锐地闪了一下：“所以，你还是不痛快了？”

顾惊秋抬起眼睛来看着他，嘴上却不正面回答，反而问道：“那个热搜，是周总买的还是天灵买的？”

“有差别吗？”

顾惊秋噎了一下，然后便像是认同了周衍似的，点了点头：“也是。那无论是谁，买之前其实都知道，刘泊杉的粉丝一定会有所反应。你们等的就是他们来黑我，免费的流量，不用白不用，对吧？”

周衍不可置否地挑了一下眉毛，脸色却渐渐玩味起来，等着他继续往下说。顾惊秋沉默了一下，像是在掂量接下来的话该不该说，可是掂量完了，还是轻声地开了口：“可是刘泊杉的粉丝很快就会反应过来被当枪使了，然后就会用缩写和黑称来继续骂我，这样就达不到你们想要的那种效果了。接下来怎么办？找人批皮下场挑事儿吗？”

周衍的眼睛眯了起来，坐直了身子端详着他。顾惊秋被他盯得一阵头皮发麻，却见周衍只是伸了手，在他下巴上揩了一下，把那粒糯米揩走了，嘴角带上了笑意：“行啊，你门儿清啊。”

顾惊秋苦笑了一声，天灵的办公室专门养了一帮人，干的就是这个活儿，跟搅屎棍似的，一会儿换一张皮去瞎蹦跶，他没吃过猪肉，还能没见过猪跑吗？

“就是因为门儿清，所以知道心里不痛快也没用。”

周衍愣了一下，似乎是没料到顾惊秋会这么说。他既不否认自己的情绪，又把话都说完了，让周衍一句都说不上来了，甚至还微妙地摆出了一个委屈求全似的姿态来，稳准狠地往周衍心口掐了一把，掐得他狠皱了眉头，在莫名其妙的负罪感里艰难地找回了一丝神智，心想，他委屈什么？这还不都是为了他？

于是他便生硬道：“胳膊给我看看。”

“啊？”

顾惊秋没有反应过来为什么周衍的语气突然就这么生硬了，脸色也好像有点儿不高兴，脑袋里莫名其妙地就想到了“伴君如伴虎”五个大字。

周衍哪里知道他脑子里的弹幕，只好缓了一下脸色，又说了一遍：“胳膊。刘泊杉说你胳膊都被威亚勒青了，我看看。”

顾惊秋便“哦”了一声，顺从地抬起了胳膊，周衍凑过去一看，果然看见两条手臂内侧各有两块淤青，各有手掌大小，都已经淤血发紫了。顾惊秋人本来就白，这么一衬更显得触目惊心。周衍立刻皱了眉头：“就胳膊上吗？腰上没事儿？”

他也算半个内行了，知道吊威亚的时候最大的受力就是在腰上，如果胳膊上都已经这样了，腰上肯定更没法见人。

顾惊秋点了点头：“没事儿，我有经验了，垫了点儿东西……欸？”

他话还没说完，周衍已经伸手直接把他的T恤撩了起来，另一只手摁住了他肩膀，把他整个人往反方向一拧，让他背对着自己，然后便一眼看见了他后腰上一大片比胳膊上更醒目的淤青：“这叫没事儿？”

不知道为什么，顾惊秋隐隐地听出了一点儿怒气来。他还真的挺怕周衍发火的，总觉得金主爸爸稍微沉一沉脸就够他喝一壶的，赶紧乖乖地闭了嘴，不敢再说什么“没事儿”了。

周衍掰过他的手，让他自己撩着自己的T恤，一边从刚才的便利店袋子里掏出了一瓶活络油来，倒在了手心搓了一下。顾惊秋吓了一跳：“周总，这些东西其实我都备了，我一会儿自己来就行……嘶——”

又是话还没说完，周衍的手就已经在他的淤青处揉了两下。吊威亚的时候要穿威亚衣和威亚裤，这么磨来磨去的，其实淤青里好多地方早就破了皮，被周衍这么搓了活络油往上一揉，顿时疼得他整个背上的肌肉都绷了起来。周衍听见他疼得抽冷气，手上居然也没有缓一缓力道，只是不咸不淡地接上了他刚才的话：“这地方你看不见，胳膊里你又不方便，回头腿上你再自己弄吧——你总不会现在还告诉我，腿上没事儿吧？”

顾惊秋尴尬地笑了两声，没敢呛声了。周衍猜得没错，他的大腿内侧也满是淤青，不过那个地方太私密了，其实他自己也还没检查呢。

周衍又倒了一遍活络油在手里，仍旧是伸手覆在了他腰上。顾惊秋已经习惯了那个药油抹在伤口的刺痛，也不知道是药效还是因为周衍的手心的缘故，他莫名觉得被周衍碰到的地方就像是被火燎过似的，烫得心里都发慌。周衍却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不自在一样，一边给他抹，一边又像是闲聊一样另起了一个话头：“你怎么也没个助理？这些事情，都应该找个助理帮你——我可是听说，韩俊杰这两天新戏进组，助理保镖加起来足足有六个人呐。”

顾惊秋便沉默了下来。

周衍的手顿了一下，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怎么？天灵没给你配助理啊？”

顾惊秋犹豫了一会儿，才轻声道：“原先有过一个……前阵子她走了，我就一直就没想着再找。”

“走了？”

周衍给他在腰上抹完，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转过身来，去给他胳膊上继续抹。这一转过来，才看到顾惊秋面色还挺尴尬：“她吧……嘴巴不严。之前韩俊杰和李心妍那个绯闻，就是她爆的料，让朱哥查出来了，就把她给开了。”

李心妍也是之前《却道天凉好个秋》剧组的女演员，前阵子剧热播的时候，论坛上有个人发帖称韩俊杰跟李心妍是“剧组夫妻”，还有实锤照片，引起了轩然大波，曾黎都亲自出马打点了媒体才把这事儿压了下去。周衍挑了挑眉，倒是没想到，这事儿竟然还是顾惊秋的助理干出来的。

“是真的？”

“……嗯，真的。”

周衍没好气地翻了一下眼睛，手上一下子失了轻重，揉得顾惊秋嘶哑咧嘴的：“我是问，所以韩俊杰跟李心妍那个事儿，是真的？”

“啊？”顾惊秋慢半拍地眨了眨眼睛，“可能吧……我又不在他们房间里，我怎么能知道啊？”

周衍快被他给逗笑了：“这种事儿，还要你亲临现场才能知道吗？”

顾惊秋用空着的一只手抓了抓头，做了个很为难的表情，莫名露出一点憨气来：“哎呀……这种事吧，也不好说。我觉得每个剧组多多少少都有点儿，外面的人不懂演员这一行……我们进一个组就好几个月，多的甚至得大半年，吃喝拉撒就都在一块儿，白天还得真情实感地谈情说爱，就是真的……那个什么，我觉得也是人之常情。只要不是劈腿，你情我愿的，都行吧。”

周衍的动作慢了下来，然后终于松开了顾惊秋的胳膊，从茶几上抽了一张纸，慢慢地擦了擦手里剩下的一点儿活络油：“那你呢？”

“我？什么？”

周衍把那纸扔进了脚边的垃圾桶，然后抬起眼睛定定地看住了顾惊秋：“你在剧组，跟谁你情我愿过吗？”